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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散发 第9页

作者:亦舒

我苦涩地说:“我家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你还想我恁地?”

他说:“你一直是很沉重的一个人,开头我被你的气质、能力及智力所吸引,后来发觉心情变得同你一般结郁……她,她不一样,她很简单……比较适合我。”

我沉默,我们走了三年。

“下了班之后很疲倦,想找一个人伴着看戏跳舞,嘻嘻哈哈……我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要求很低……”

我完全明白他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

他也知道以我的脾气来说,决不能容忍什么第三者,他就是在等这么一天。

我和颜悦色地说:“不要紧,我们以后还是朋友,你跟她去好了,做你爱做的事。”

他很感激,把手按在我手上。我连忙缩回手,有种脏腻的感觉,不知恁地,不愿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以前也接过吻拥抱过,我皱起眉头,怎么可能,同这样一个人。女人的眼光很多时候差得连自己都不置信,随便抓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随便走起来,最后随便结婚,或是随便分手。

多么可怕。

我为这件事羞愧。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子,认识端木那年已经二十四岁,刚刚大学毕业,这么没有眼光。

我站起来,“一切结束了,再见。”

“玲,”他还想说什么。

我反而要安慰她,“无所谓,别放在心上。”

他非常安慰。

就这样子结束一段感情。

真奇怪,有些女人一嫁便得顺利如意,后来那数十年便专职结婚生子。我单是找这个配偶,怕得穷数十年之勤力,许不一定找得到。

心情奇劣,仍然控制着。

母亲渐渐疑心,问我:“端木呢?他怎么不来?”

我说,“他出差到外国去了。”不想在这个时候解释。

“到哪一个国家呀。”

“英国。”

“怎么没听他说起?”

“我们家那么多,他插孙下嘴。”

妈妈说:“要钉紧他啊。”

我最恨就是听见这种话。钉,什么叫钉?我没有这个遗传,没有这个本事。忽然我发觉连妈妈都成了负累。父亲过身后她就拿我来作替身,过分的关心,太多的意见,都形成一种压力,我又没法抛下她搬出去住,实在很痛心。

下班回到家,还得应付她的问长问短,不能休息,心神俱累。

如今我才知道有兄弟姐妹的好处,家庭中的责任,大家分担。

不是说我嫌妈妈,而是最近压力实在太大,令我想找个窝孵下去,不再挣扎。

每天仍然得上班。

以前每隔一天便洗一次头发,现在一个星期也不想动手,头发腻了油了,便束起来。衣服拿一套出来便穿足三天,我的外型是大不如前了。

同事们给我面子,对我呆滞的能力及表情表示容忍,因为我鬓脚别着一朵白花。

白花除下之后,他们的要求便跟着苛刻起来。

我仍然没有打扮自己,且染上了烟癖。

老板对我算过得去,但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一张白板面孔老是没表情,大眼睛永远在翻白眼,他同我说:“不要对同事板面孔。”

耙怒不敢言还不可以,非得挂个笑脸不可。

实在笑不出来。晚上做梦,一时间看见自己端木结婚了,一时间又觉得是另外一个人,比端木更好的,他叫我一切不要担心,他会照顾我,对我好。

靶动之余,泪落一地,醒来的时候,枕头还是湿的。

就在这个时间,。升级的名单公布,人人有份,独漏了我。

我一双手抖得象筛糠似的,如五雷轰顶,一口气说怎么都提不上来,卡住在胸腔里,腿里象塞了棉花,浸了醋,手足无措。

同们兴高采烈地谈论伟大光明的前途,我哭不是,笑不是,不知如何应付,没个去路,只好埋头苦写,等于一张纸都写满了,猛然发觉是“明天不要起来就好了,明天不要再醒就好了”。

我整个人象崩溃似的,挨到下班,躺床上,眼泪忙不迭地滚下来。

妈妈过来说:“我都知道了。”

我转个身子,她知道什么?

她要是知道做人那么辛苦,就不该生孩子。

“端木是不好,不过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怕什么?”

“让我静一会儿好不好?”我哀求。

“好不容易等你下班,有个说话的人,”她咕哝,“不了一整天,劝你一下,又好心没好报。”

我不去睬她。

她仍然不放过我,“快快再找一个人,比他更好的,出口气。”

我不出声,想起我听来的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终于找到更好的人,只是在十年之后!十年。争不争这口气已经不重要,十年后!

十年后一切无痕无恨,还有什么气,各走各的阳关道或是独木桥,都与人无尤。

最恼人便是明天太阳还是照升上来,我还得鼓起勇气去上班,面对一切不如意与不景气。

老板益发瞧我不顺眼,我就算写二十六个方块字也还是错,我连辞工的力气都没有,让他开除我好了。

现在外头做事的人,都轰轰烈烈的,动辄拍桌子走人,象我这样好脾气忍完再忍的人,吓呆了老板,一时间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打发我才好,待他冷静下来,必然会得对我表白,届时再辞职不迟。

现在我的情绪一败涂地,很难叫我主动去做什么,先混一阵子再说。

可是老天爷还嫌我太轻松。

第二天母亲就病了。

把她送到医院去的时候,我巴不得躺在担架上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我也希望明天不必床,不必再应付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必再扮着笑脸设法升职,找对象……

一切都太令人劳累。

医生同我说:“令堂体质很差。”

她需要住院。

我下班便来回地探护她。

住院费用是一笔大数目,到这种地步我反而镇静下来,事情不可能更坏。母亲要不好起来,要不病逝,老板要不开除我,要不留着我,一切公开了也好。

我一日拖一日,心上犹如一只老鼠在缓缓啮咬,寝食难安。俗谚云:失意事来,处处以忍。我痛苦地,默默低头忍耐。

气候那么恶劣,我连一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吹得冰冻,一头一脑都是灰沙。渐渐我连朋友都生分了,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处处要强颜欢笑,越是处于劣境越要充着些,这个社会是锄弱扶强的,路见不平,哪里还找得到拔刀相助的人,不平?把它踩踩平。

心中被父母亲的病以及端木的无情折磨得麻木,对同事朋友的冷眼,便看不到那么多。》

鲍司里连二接三有人请客饭,庆祝,兴高采烈,唯恐锦衣夜行。不参加,益发显得小气,参加呢,坐那里还得摆出一副合作之款,装得太开心,人家会以为这个人没点血性,怎么搅的,也不懂得惭愧难受,装得不乐呢,也不行,人家又想:没才干就得认命,干吗闷闷不乐?

真是好有一比: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老板的待遇也不同了,指着我说:“你!帮他听电话,他在赶功夫!”就差没把我的皮剥下来铺在门口给众人当鞋毡。

天下有这么势利的人,世态炎闵可见一斑。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离职。

现在走也不行,人会说我赌气,我彷徨到了极点,面孔上有种出奇的倔强以及不在乎。

等母亲的好了再说吧,现在连做求职信的心思都没有。

母亲并没有地转。一个月后,我在心焦力瘁的情况下,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没有哭,眼泪早已干涸。

我向老板告假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他,我已学会不去看人的面孔,他把向着我,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低声说“对不起”,然后把告假条子递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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