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所说,你选择的女性,都是正派的,像马——她叫什么名字?”
“马佩霞小姐。”
“谢谢你。”我站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做功课。”
“不看电影?”
“不了,”我温和地说,“你说过,你只喜欢成熟的女性,我只得十五岁。”
“可是,”他怔怔的,“与你说话蛮有意思。”
“你再坐一会儿,不客气。”我说。
自邓路加身上,已得到很多。
马佩霞。
这名字不错,不知道她长相如何,人同名字是否有些相似。
佩霞。把云霞带在身边,霞是粉红色的云。
第二个星期,趁有空,我就到傅氏办公大楼去。
预先也没有通知,由邓路加到接待处把我领进去。
他兴奋莫名,“你来看我?”
我摇摇头。
“哦,”他冷静下来,“你来见傅先生。”
“是。”
“他在见客。”
“我等一下好了。”
邓请我到会客室。
我还穿着校服,拎着书包,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傅于琛事业的天地,大人的世界。
老实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总而言之,马佩霞到过这里,我也有权来。
坐下后,不禁悠然向往,在办公地方,连邓路加都变了样子,不再是听傅于琛摆布的一个呆瓜。
在岗位上,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指挥如意。
每个人都静静做着他们应做的事,只见脚步匆匆滑过,他们低声说话中交换的术语都是我听不懂的,似一种密码。
女职员打扮得高贵艳丽,全部套装高跟鞋,化着浓妆,发式合时。
我很心折,傅于琛就是这里的统帅,他控制全间办公大楼,他是脑,他是神经中枢。
女性对异性的虚荣崇拜悠然而生,感觉上我是他心爱的人之一,沾了不知多少光。
心中不平之气渐渐消失。
邓路加说:“这个会,要开到六点钟。”
手表说四点半。
本来等下去也无所谓,但忽然觉得自己渺小,这不是闹意气使小性子的地方。
“我先走了。”我说。
“有重要的事吗?”邓路加有点不安。
我摇摇头。
忽然想起来问:“马小姐时常等他开完会?”
邓笑,“才不会,只有傅先生有空时,马小姐才出现。”
我略为失望,想法竟同我一样哩,也这般为他着想,你瞧,能干的男人往往得到质素高的女伴,因为他们有选择的机会。
“我送你回去。”邓说。
“不用。”
“我去取外套,等我一分钟。”
我没有等他,独个儿出办公大楼,到楼下马路,仰头看这座高三十层的大厦,大厦灰色的现代建筑衬着亚热带碧蓝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大门上有银灰色金属字样:傅厦。
我叹口气,叫部车子回家。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留意傅于琛的事业,细读报章财经版上有关傅氏的消息。
我不想做他家中一名无知的妇孺。
那日他回来吃晚饭。
问我:“路加说你下午到办公室来过。”
“是。”
“想参观我工作地方?”
“是。”
“改天约个时间,我叫路加带你逛,我们有三百多个员工,近百部电脑,写字楼占地面积有三万平方米。”
“你现在很有钱吧。”
他一呆,笑出来。
我看着他。
暗于琛温和地说:“有钱?有足够的钱,早就不做了。”
“但你早期太浪荡,你自己说的,所以下半生要拼命工作,弥补过去少年的不羁。”
“你倒是很了解我。”他有点意外。
“你一定富有。”
“富足是一种心理状况,最富有的是满足的人,富有与金钱并无大的联系,承钰,这一点你要记得,三百亿与三千亿有什么分别。”
“但贫穷太可怕,”我说,“我差些被赶至马路睡觉,记得吗?”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要你忘记它,永永远远把这件事自你脑袋驱走,好不好?”
我苦笑,“恐怕一辈子都记得呢,从没觉得那么凉那么怕,从此之后,再也不怕蟑螂蚂蚁毛虫这些东西,只怕被赶出屋子。”
他不以为然,“只要有我在,你不必忧虑。”
“但是……你会结婚。”
他很狡猾,“你也会结婚。”
“你真认为我会结婚?”
“当然,女大当嫁。”
“嫁给谁?”
“大好青年。”
“像邓路加?”
“路加有什么不好?人家是世家子弟,邓氏五代住在本市,祖宗做过清朝的官,曾祖是总督的幕僚,并非一般暴发户可比。”
“我不关心。”
暗于琛一直说下去:“邓家托我带路加出身,他才到我处来做一份差使,你别看轻他,将来他的王国大于傅氏。”
我忽然想起,“你呢,你为什么一直流放在外?”
“我的故事截然不同。”
“你从来没说过。”
“你一直没问。”
“傅家有些什么人?”
“我还有三个姐妹”
“她们在什么地方?”
“都住在本市。”
“你从来不见她们。”
“我们不是一母所生。”
“我明白了,你是私生子,你父同你母没有正式结婚,他们姘居生下你。”
“承钰,你的坦率时常使我难堪。”
“是不是?”
“是。”
“他们对你不好?”
“家父很怕大太太。”
不用再说了,他一定吃尽苦头。
“你母亲呢?”我说。
“她去世早。”傅于琛说。
“你是孤儿?”
“一直是。”
“我也是,”我拍胸口,“我也一直是孤儿。”
“你说得不错,承钰,我们俩都是孤儿。”
我与他沉默下来。
饼一会儿我问:“后来呢。”
“在我三十二岁那年,家父去世。”
“那是我认识你的那年。”
“是。”
“发生了什么?”
“他把遗产交我手中。”
“你不是说他怕大太太?”
“他死了,死人不再怕任何人。”
“那个老虔婆还活着吗?”
“活着。”
“啊呀,她岂非气得要死?”
“自然,与我打官司呢。”
“她输了。”
“我持有出世纸。”他微笑。
“所以你们父子终于战胜。”
“可以那样说。”
“你们付出三十三年时间作为代价?”
“也可以那样说。”
“快乐吗?”
“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我必须做的,与快乐有么关系?”他叹口气,“事实上世上一切同快乐有么关系?”
“你与我在一起,也不快乐?”
“承钰,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是吗,唯一的?马小姐呢?”
他怔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谁告诉你她姓马?”
我不出声。
“你不要碰她,知道吗?”
我大大地觉得委屈,“你保护她,而不是我?”
暗于琛冷笑,“我太清楚你的杀伤力。”
“我——”
他已站起来离开,不给我机会分辩。
我怒极,伸出脚大力踢翻茶几,茶几上盛花的水晶瓶子哗啦一声倒下,打在地上,碎成亮晶晶一千片一万片。
暗于琛没有回头看我。
他有他的忍耐限度,我过了界限,自讨没趣,乏味。
我们时常三两天不说话,僵着,直到他若无其事地与我攀谈起来。
这次我一定会认真地得罪他。
他愈保护马小姐,我愈不甘心。
第二日就约邓路加出来。
随便地问起他的家世,在一杯冰淇淋时间内,他说了许多许多许多。
三个姐姐,他是独子,全是同胞而生,自小疼得他什么似的,他最早学会的话是“弟弟真好玩”,因为人人抱他在手,眯眯地笑,说的全是这句话,祖父母、父母、叔叔、姐姐、店里的伙计,都争着宠他。
这时不得不承认邓路加本性纯良,他并没有被宠坏,待人接物非常稳重,一点没有轻佻的样子。
姐姐送的跑车,不敢开出来,怕父亲说他招摇,可见家教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