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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圆舞 第12页

作者:亦舒

新居不一样,一点尘都没有,两个女工寂寞至死,只得不停地东抹西抹,永远在抹。

清洁溜溜,令人惆怅,太整齐了,家似酒店。

一星期有时见不到傅于琛一次。

我也寂寞。

周未招待同学来游泳,有点心茶水招待。她们都已有异性朋友,故此打扮得花枝招展。

那时流行小小的比基尼泳衣,粉红色底子,苹果绿大圆点,为求刺眼,在所不计,头发梳得蓬蓬松松,缀一只小蝴蝶结。

但我已开始穿黑色。

暗于琛买所有的衣服,都是他挑的。

都是在膝头以下的宽裙,料于软熟,有风会贴在腿上,我同时代百分之百月兑节,同学的裙都仅仅遮住臀位。

无论傅有多忙,都不忘替我打扮。

头发,不准熨,必须长过肩膀,不给穿高跟鞋,双双鞋都是小圆头浅浅的,像舞蹈鞋。

游泳时,通常穿一件头黑泳衣,梳马尾巴。

像来自另一个星球。

所以男孩子都不来追我。

女同学见义勇为,替我化起妆来,但每次回家,总要擦得干干净净,太像个贼,我厌倦。

也有给傅于琛抓住的时候。

他并不骂。

但三日后带回来一本画册,叫我看。

画家是毕加索,画叫马尾女郎,模特儿是碧姬芭铎,傅于琛说:“这是你学习品味的时候了。”

后来都没有画过眼睛,但一直醉心各式各样的口红,一整个抽屉都是,密密麻麻,几百管。

喜欢搜集东西,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这是后来心理医生说的。

下午,同学散去,回家吃晚饭,趁泳池换水前,独个儿游了十多趟。

已经很疲倦,天又近黄昏,拉住池边想爬上去,竟没成功,滑下,再试一次,又乏力落水中。

有人伸出他的手。

我抓住,被他拉上去。

水溅湿他灰色麻布西装。

“你是谁?”我问。

“你想必是傅小姐了。”他微笑。

我罩着大毛巾,坐下来。

时间近黄昏,无论什么都罩着一层灰网与一道金边,看上去特别有气质,忽然想到自己也必然如此,不禁矜持起来。

这时傅于琛缓缓走出来,闲闲地说:“哦,你们已经认识了。”

陌生人笑说:“让我介绍自己,我叫邓路加,是傅先生的助手。”

忽然之间,我一言不发走回屋内,像是被得罪那样。

包衣下楼时,邓路加已经离去。

“怎么样?”傅于琛问我。

“你指那人怎么样?”

“是。”

“是你故意安排的?”

“是。”

“为什么?”

“你需要朋友。”

“自己会找。”

“不见你动手。”

“谁要你安排,你以为每个人都是棋子?”

“承钰,不准用这种口气说话。”

“我不喜欢他。”

“你还未认识他。”

经过安排认识的男朋友,多么反浪漫!

太令我气馁,为什么没有人追呢,如果男孩子排队在门外侍候,傅于琛就不敢做这种杀风景的事。

向往偶遇,在极端不可能的情形下,他见到我,我看见了他,心碰碰地跳,手底出汗,知道大限已至……多么好,将来就算痛苦也是值得的。

忽然想起来,“我母亲第二次婚礼记得吗?”

“当然,我认识你的那一天。”他微笑。

“你为什么在场?”

“我是她的老同学。”

“如果你没收到帖,或是收到帖子没空去,或是到了那里只与新娘握手就走,我们就见不到了。”

暗于琛接下去,“当日我的确另有约会。”

“女方爽约?”

“是。”

“谁那么大胆?”我觉得不可思议。

暗于琛眼神温柔,看着我微笑。是,在我心目中,他是最好的,没有人应该拒绝他。

他说下去,“当时遗产问题并未明朗,我不过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谁会对我忠心耿耿?”

“我。”

“你只有七岁。”

我也笑。

“但必须承认那已是极大的鼓励,”傅于琛回忆,“足令我恢复信心。”

“那女生是谁?”

“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只知道是一个酒店的经理。”

“她一定后悔终生。”我夸张地说,“直至永远,她都会对旁人说:大名鼎鼎的傅于琛,他曾经约会我,但我没有去,呜呜呜呜。”

暗于琛笑意便浓,他说:“真的,这简直是一定的。”

我俩哈哈大笑起来。

傍晚,只要他有空,便开一瓶酒,用乳酪送,谈至深夜。

“可曾对我母亲有意思?”

他摇摇头,“学生时期,她是个可爱的女生,可惜我们不接近,也许我较为孤僻,且又不是高材生或体育健将,谁会对我另眼相看。”

“接到帖子,只想:第二次结婚了,倩志永远要出风头,什么都要抢闸做。到那日,闷闷不乐,无处可去,只得到婚礼去呆着。”

我默默地听。

“那真是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期,”隔一会他说,“承钰,你是我的小火焰。”

我笑。

永远不会告诉他,开始喜欢他是因为他寄来的明信片上有美丽的邮票,就那么简单。

“晚了,睡吧。”

“我不要再见到那个邓路加。”

暗于琛摇摇头。

我仍保留那张甫士卡。

我有一只年龄比我也许还大的洋铁饼干盒子,那张明信片在它里面保存着。

因为生活太无常,故此努力保留琐碎的东西,抓住它们,也似抓住了根。

将来老了,将会是那种买十个号码收租的老太婆。

邓路加时常来。

有时一个人坐在偏厅看书,老厚的一本英语小说,一下子看完。

没有人睬他,傅于琛少回来,我则做功课,只有佣人隔一会替他换杯热茶。

肯定邓路加视这为工作的一部分,一边坐一边收薪水,何乐而不为,多没出息。

他并没有缠上来,可见对我并没有发生真正的兴趣,这太过令人懊恼,过了几个星期,反而与他攀谈。

听见我同他说话,邓合上他的《鼠阱》。

“好看吗?”

“精彩绝伦。”

“能借给我吗?”

“请便,我再去买。”

“每次你只来这里读小说?”

他微笑。

“你不觉得浪费时间?”

可恶,他仍不回答。

“告诉我,傅于琛的女朋友长得怎么样?”

邓路加诧异我直呼父名,扬起一条眉。

饼一会儿他说:“不知你指哪一位?”

非在他嘴里得到消息不可,一定要把他的嘴唇撬开来。

叹口气:“你总明白孩子对后母的恐惧。”

邓路加略略动容。

“倘若她不容我,怎么办呢””脸上的忧虑倒不是假装的。

“不会的,马小姐人品很好。”

姓马。

暗于琛连这个都不告诉我。

“她为人开通吗,是不是你们的同事?”我说。

“别太担心,傅先生自然有所安排。”邓先生说。

我深深叹息一声,两只手托住头,像是不胜负荷。

“你还是小孩子……我带你去看部电影如何?”

真被他逗乐了。

原来邓以为他担任着一个保姆的角色。

“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他老老实实地说:“带你出去玩,令你开心,开头还以为你至少已中学毕业,谁知还小白袜,棒棒糖,你有多大,十五?”

“是,我还是小孩子,唉,多么希望可以长大成人。你呢,你什么年纪?”

“二十三了。”

跋紧作一个艳羡状,“真了不起,你可以同二十多岁的小姐来往。”

“我喜欢比较成熟的女性。”

“我也喜欢比较成熟的男性。”

他腼腆地笑,以为我指的是他。

太妙了,简直是最佳娱乐。

“那么你心目中的人,该比马小姐大?”

“不不,约比她小一点,不过似她那般气质差不多。”

“她时常到写字楼来吧?”

“一星期总有一两次来找傅先生吃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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