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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岁月 第28页

作者:亦舒

南孙转身,用背脊对牢秘书,“好,永正,我们结婚吧。”

永正沉默良久良久,不知恁地,南孙不后悔,并且不可思议地听出静寂中有永正的满足和快乐。

永正终于说:“六点钟我上来接你。”

他到底约了谁?

他说约了人,就是约了人,绝不会是假局。

永正“嗒”一声挂断电话,凭南孙的脾气,永不发问,这件事将成为她终身之秘。

走到会议室,大家都在等她一个人,老板诧异地问:“是个要紧的电话吗?”

南孙见全部都是自己人,便说:“呃,有人向我求婚。”

老板忍不住问:“你答应了吗?”

“拒绝就不必花那么多时间了。”

老板一听,带头鼓起掌来,然后半真半假地说:“本公司妇女婚假是三天半。”

这会一开开到六点半。

散会时秘书眉开眼笑地说:“他在房间里等了好久。”

南孙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永正。

她又顺手关上门,没有什么表情。

永正轻轻咳嗽一声,开口:“我小的时候,最爱留恋床第。”

南孙抬起眼,他怎么在这种时候说起全不相干的事来,而且声音那么大大的温柔。

永正说下去:“家母房中,有一张非常非常大的床,在幼儿眼中,简直大得无边无涯,像一只方舟,每逢假日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冲进妈妈房间,跳上床去,听音乐,打筋斗,吃饼干,看电视,妈妈拥抱着我,说许多许多笑话。”

南孙静静聆听。

“那是一张欢乐之床,然后,母亲罹病,过没多久,她去世,那张床自房中抬走,不知去向。”

南孙动容,心中恻然。

“当年我只得六岁,日夜啼哭,父亲来劝导我,他说:永正,你是一个大孩子了,不要再留恋过去那张大床,假使一定要,不如计划将来,设法买张新床。”

南孙已明白永正想说什么。

“愿意与否,我们都会长大,南孙,独独你特别恐惧成年人的新世界,为什么?”

南孙苦苦地笑,他太了解她,她不可能再拒绝他。

“让我们一起出去找张新的大床。”

南孙看他一眼,“人们会以为我俩是狂。”

永正笑说:“来。”

南孙与他紧紧相拥,她以手臂用尽力气来环箍着他,把脸埋在他胸前,很久很久。

筹备婚礼,其实同进行一项政治竞选运动一样吃力。

两个很有智慧的人,说说就大动肝火,不欢而散,南孙无意迁就对方压抑自己,试想想,贝多芬与小提琴家贝基达华之间都发生过争执,贝多芬!

南孙从来没认过自己是圣人,她甚至不自觉是个出色的人。

他们在讨论的项目包括(一)几时向亲友特别是祖母与锁锁透露该项消息。(二)婚礼采用何种仪式,在何地举行。(三)婚后大本营所在地。

南孙拼命主张在所有尘埃落定时才知会祖母,婚礼在外国举行,到街头拉个证人,签个字算数,同时,婚后实行与蒋老太太及小爱玛同住,她说她已习惯大家庭生活。

永正甚觉困惑。

他认为至少应该有酒会庆祝一下,而且最好立刻着手去找大单位房子搬家,事不宜迟。

永正不反对同老太太一起,他知道南孙一直盼望祖母的爱,现在终于得到,她要好好享用,作为对童年的补偿,不让她与祖母住,她宁可不结婚。

这里面还夹着一个担足心事的人,是南孙的老板,他不住旁敲侧击:南孙你不会连二接三地生养吧,你未婚夫是否大男人主义,你会不会考虑退休?

南孙发觉她起了心理上的变化,下了班不再呆坐写字间钻研财经版大事,她会到百货公司遛哒,留意家具及日常用品。

她一直以为会嫁给章安仁,但到了二十七岁,南孙也开始明白,人们希冀的事,从来不会发生,命运往往另有安排。

售货员取出几种枕头套供她选择,南孙呆呆地却在想别的事。

她看看腕表,时间到了。

跑到锁锁家,女主人正与经济谈卖房子。

锁锁有点气,用力深深吸烟,板着脸,精神差,化妆有点糊,不似以前,粉贴上脸上,油光水滑。

经济是个后生小子,没有多大的诚意,但一双眼睛骨溜溜,有许多不应有想头。

南孙觉得来得及时,她冷冷盯着经纪,使他不自在,这种小滑头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女性可以调笑两句,什么样的不可以。

他看着南孙干笑数声,像是请示:“这种时间卖房子,很难得到好价钱,都急着移民呢,越洋搬运公司从前一星期才做一单生意,现在一天做三单,忙得透不过气来,朱小姐,现有人要,早些低价月兑手也好,一年上头利息不少。”

南孙觉得这番话也说得不错,于是问:“尊意如何?”

锁锁苦笑,“你没看见刚才那些买主的嘴脸,狠狠地还价,声明家具电器装修全部包括在内,就差没命令我跟过去做丫鬟。”

那经纪忍不住笑。

南孙觉得他不配听朱锁锁讲笑话,因而冷冰冰地同他说:“我们电话联络吧。”

他倒也乖巧,拎起公事包告辞。

南孙关上门,问锁锁:“怎么委托他?”

锁锁按熄烟,大白天斟出酒来,“这一类中型住宅难道还敢交给仲量行。”

“你别紧张。”

“越急越见鬼。”

“锁锁,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近况如何。”

锁锁反而说:“南孙,我昨天开了张支票。”

南孙即时反问:“多少?”

“三万块现金。”

南孙心一沉,这等于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们马上去银行走一趟。”

锁锁放下杯子取外套。

办完正经事,锁锁要与南孙分手。

“我约了朋友谈生意。”

南孙点点头。

“幸亏小爱玛有你。”

南孙伸手捏捏锁锁的臂膀,表示尽在不言中。

锁锁抢到计程车,跳上去,向南孙挥挥手。

南孙目送她。

那样的小数目都轧不出来,可见是十分拮据了。

好朋友有困难,她却与未婚夫风花雪月谈到什么地方度蜜月,南孙觉得自己不够意思。

南孙心血来潮,坐立不安,要早些回家。

进门小爱玛过来叫抱,南孙已练得力大无穷,一手就挽起孩子。

电话铃响,南孙有第六感,是它了,是这个讯息。

她抢过话筒。

“南孙,”那边是锁锁含糊不清的声音,“快过来……通知医生。”

南孙连忙说:“我马上来。”

她拨电话到医生的住宅,叫他赶去。

锁锁还能挣扎前来开门。

据她自己的说法是喝了过多的酒,在浴室滑了一跤,下巴撞到浴白边,流血不止。

南孙伸手去扶她,双手簌簌地抖,只见锁锁一面孔鲜血,下颚有个洞,鲜红液体不住喷出。

医生后脚赶到,一看便说要缝针,立刻急找整形科大夫。

锁锁止了血,脸如死灰躺在沙发上。

南孙注意到她眼角下有淤青,怀疑不是摔跤这么简单,眼见锁锁落得如此潦倒,心中激动。

经过医治,锁锁留院观察。

南孙没有走,坐在病榻旁陪伴。

夜深,她瞌睡,听见锁锁说梦话,南孙睁开眼睛来,听得锁锁说的是:“面包,面包香……”

南孙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鱼肚白的天空,简直不相信十多年已经悄悄溜走。

清晨,医治听讯赶来,手中拿着花束糖果,锁锁睁开眼睛,朝他们微笑,下巴扎着绷带,不方便开口说话。

锁锁用手势示意叫他们去上班。

从前,一两晚不睡是琐事,今日,南孙说不出的疲倦,于是同锁锁说,下午睡醒再来看她。

永正开车送她回家,她和衣倒在床上,筋疲力尽入睡,梦中恍惚间回到少年时代,凭着一股真气,同各路人马周旋理论,斗不赢,一时情急,哭将起来,正在呜呜饮泣,只听得耳畔有人叫“南孙醒醒,南孙醒醒”,好辛苦挣扎着过来,发觉枕头一大片湿,面孔上泪痕斑斑,原来哭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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