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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香雪海 第23页

作者:亦舒

现在我真是天大的凄凉,专用的说笑人不知怎地沉默下来了。

飞机票是今夜七时的班机,看样子事情真的很急,也好,离开三五七天,度过尴尬时期,回来时又可享受到叮噹的如珠妙语。

我乘车到东区书店去找寻叮噹的著作。

真惭愧,多年来我并没有对她的事业表示关心。在书店内叮噹两字是吃香的,她的书一叠叠地摆在显著的地方,我翻阅——

书名很别致,像“做殷红梦的人”、“一天的云”、“游学记”、“城市故事”、“西北来的女郎”、“海的迷艳”、“他说今夜没空”……

我挑了两本,打算在飞机上看,仿佛要在飞机上度过一生的时光似的,什么都要在航程里解决。

我很后悔,我应早看这些书。

拿到柜面去付钱,同时有几个女孩手中也拿着叮噹的著作。

我问收银员:“销路好吗?”

他答:“很好,都三版了。”

“哪本最好?”

“现在读者比较喜欢拣小说看,杂文反而销不掉。”他说,“叮噹的‘蔷蔽’最受欢迎。”

我很困惑,仍然对这类天才表示怀疑。“凌叮噹?这么滑稽的名字……”

身边一位女读者立刻驳斥我,“这名字多可爱!”

我只好付下钞票离开。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一定要花些心机进入叮噹的世界。

我握紧拳头,决心要痛改前非。

开车返家,碰巧交通挤塞,身边有一辆白色的大车,驾车人是一穿黑衣的女郎。

不知怎地,我心震荡,香雪海!我同自己说,连忙转头注视,不,不是香雪海。那个女郎也很冷很美,但不是香雪海。

我苦笑。

将来我的墓志铭上该写:“他虽然娶了白衣女,但却忘不了那只黑蝴蝶。”结果彷徨一生。

我略为收拾,打电话给叮噹,她的录音机说:“……请在叮一声之后留话,我会尽快给你回话。”我立刻挂上话筒,什么都不想说。

我自己一人拎只小箱子乘计程车到飞机场,就在那里吃了客三文治,然后进入候机室。

我很快地看完叮噹的两本书,深深震惊。

叮噹的人,跟她的书完全是两回事。

可怕可怕,她的书非常悲观,非常灰色,偶然有一道彩虹出现,也是昙花一现,大半都描述都市人感情的淡漠,人与人之间的虚伪,生命的寂寞,各种各类的失望,对白有时很俏皮,但太过苦中作乐,完全笑不出来。

我非常震动,从来没想到叮噹的人生观竟是这样的。

她的小说虽无文学价值,但有特色,值得一观,算是难得,人生有什么值得写的?大部分人都活得这么匆忙,为了糊口,失却志气理想……但是她还是写了这么多本书,喜怒哀乐。

我合上书,飞机飞过新德里的上空。

到达希特鲁机场的时候,非常疲倦,提着行李出候机室,有洋女打着“关大雄”的旗号在等我,接我往夏蕙。

香港人这几年的地位真是提高了,外国人一听是香港来的生意人,立刻刮目相看,温哥华的地皮,比华利山的房子,香港人全有份,神秘的东方人,来自遍地黄金的小岛……

像香雪海,她的钱来自何处何地,没有人知道,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父亲是如何起的家,反正钱生钱,一下子双倍三倍四倍,结果怎么样花都花不完,除非她拿着全部财产去赌档押大小。

接我的洋女一心以为鸿鹄将至,不住向我抛媚眼,我无动于衷。

心中两个女人已经令我够烦恼,我还有什么心情看风景。

她说:“我是米兰达。”

“你好。”

米兰达在劳斯莱斯中搁起双腿,裙子的高叉展露了她修长的大腿,金色的寒毛茸茸地,她倒是个真的金发女郎,不是染回来的。

我叹息一声。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读书?欧洲?美洲?”

“嗯。”我问非所答。

“明天仍由我接待你,由我任你秘书。”

“嗯。”

洋女人,你简直不能给她任何机会,否则就顺势上来,然后在一年后告诉你,她生了你的骨肉,如果你不供养孩子,她就把孩子给人领养。可怕!

这年头,男人也不好做,全世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桃色陷阱。

车子到达夏蕙之前,她已经出尽百宝。

我铁石心肠,步入酒店大堂,领取锁匙。

米兰达说:“我还没有吃饭。”

我取出张二十磅钞票,“好好地吃一顿。”

她娇嗲地说:“侮辱我。”

我抚模她长及肩头的金发,“宝贝,对不起,我是同性恋。”

她睁大眼睛,非常懊恼,收下钞票,喃喃地走开,语音中带着无限惋惜。

我总算松口气。

赵三替我订的是套房,豪华之极,全部法国宫廷式装修,真算对得起我。

我淋了浴,刚预备休息,床头电话响。

准是那洋妞死心不息。

是柜台,“关先生?”

“是。”

“有客人在楼下大堂等你。”

“告诉他我很疲倦,有什么事明天再见。”

“不,关先生,这是一位很特别的客人。”

“她有没有三只眼睛?”我没好气,“我很疲倦,叫她明天再来吧。”

“关先生,她姓香。”

“什么?”

“香小姐。”柜台说。

我怔住。

“我马上下来,”我喘气说,“请她等我一等。”

我连忙挂上电话,隐约听见接线生满意的笑声。

我披上外套,飞身落楼。

夏蕙酒店己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大堂还是巴洛式的建设,累累坠坠都是金色与白色的装饰品,天花板上垂下一米有多的水晶灯,却又不很明亮,我在弧型大楼梯奔下,一眼便看到一个黑衣女背我坐在半旧的紫色丝绒沙发上。

我忍住喘气,轻轻接近她,她的长发梳成一只低髻,上面插着把钻石梳子,衣服的领子垂得很低,她缓缓转过头来,面孔很苍白,一双眼睛抬起来,眼神接触到我灵魂的深处。

百感交集,我叫她:“香雪海。”

“别来无恙?”她轻轻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发出一连串的问题,“你是为我来的?抑或早就到了?你的腿呢?痊愈了吗?”

她哑然失笑。

“回答我。”我拉住她的手。

“先告诉我,你可高兴见到我?”她说。

我说:“太高兴了。”

她站起来,“我订了张桌子吃晚饭,来。”

我跟着她走出去。

她的闪光丝绒长裙款摆有致。

香雪海是女人中的女人,我倾心地想,得到她的决不是咱们这种电脑时代的凡夫俗子。

坐下来以后,我仍然没有放松她的手,“告诉我,你是特地来看我的。”

“是的,”她点头,“我虽然到了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但是今夜我是特地而来。”

“你知道吗?这次出差后我会回香港与叮噹结婚。”

“是吗?”她微笑。

“叮噹已经答应了。”我忽然有一丝怀疑。“你为什么笑得那么暧昧?下意识你不想我们结婚,是不是?说实话,香雪海,说实话。”

“你们结婚与否,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仍然是那句话。

“那你为什么不看好我们的婚事?”

“你没听说过旧约圣经中大卫王的故事?”她问我。

我一怔。

当我离开的时候,叮噹正在看这个故事。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问。

“大卫王看中了他手下乌厉亚的美妻技示巴,借故遣乌厉亚出邻国作战。”

“不!”

“乌厉亚战死后,大卫王霸占了技示巴,这个故事不够熟悉?”

“你在暗示什么?”我变色。

“什么都没有。”香雪海叹口气,她打开小丝绒手袋取出一角报纸,摊开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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