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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鸾记 第25页

作者:一两

少鸾吃完了,道:“比昨天沈老太太请我们还好吃。”

玉棠深以为然,“明天再来吃吧。”

明天总让人觉得时间是无垠的。今天做不完的事,有明天就可以接着做。今天已经做过的事,犹觉得不满足,那么明天还可以继续。继续吃面,吃藕粉,逛街,看池塘里已经开始凋败的荷叶……明天,明天,然而他们并没有那么多明天。宅子里没有安电话,傅家特地拍了电报过来。

那时少鸾才吃过面,咝咝地吸着气说辣——他几乎不吃饭了,这些天单吃面,明明怕辣,却又贪辣。

玉棠正学着用那摊主教的法子调藕粉,他便端了条凳子在边上等着吃,玉棠嗔他:“你先喝口水啊。”

“我不。”他一根筋起来,当真是一根筋得很。总算等到了藕粉,满意地叹道:“玉棠,你在厨艺上还是很有天分的。”

“那是,再过两天,就可以烧糖醋鱼了。”

这几天家里都不用下人开饭了,都是两人自己烧,有时一人一道菜,有时轮流烧。明显地,玉棠的进步更大,已经从全素到半荤素,很快便可挑战全荤的菜式了。

这时,下人拿着电报走进来,少鸾念了一遍,玉棠先是一声欢呼:“女乃女乃到上海啦!我多久没见她了呀!”

然而少鸾的脸,却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嘴角紧紧抿了起来。

玉棠的欢喜顿时也愣在半空,笑容慢慢有些僵硬,似要化去的糖画,不再成形,但终究还是吸了口气,道:“咱们收拾收拾东西吧。”

“嗯。”

“我去给少容买料子。”

“我去买蜜饯。”

两人同时出门,方向却是一东一西。两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风吹到身上,像是变得浓稠,让人挣不开身,迈不动步子,玉棠强笑了一下,“我走了。”

“嗯,”少鸾看着她,“我也走了。”

却都没动。但这样傻傻地站着,又算什么?玉棠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便走,但身上,却像是被谁牵了一根松紧绳,走得越远,便绷得越紧,拴着的那块地,隐隐生疼,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

秋日午后的辰光,淡黄蝴蝶飞入人家的园墙,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摆,她微微迷蒙的眼神像湖面拨不开的雾。

——这宛然便是一幅被时光凝固的画,少鸾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忽然快步跑过来,道:“你眼光不好,料子还是我来挑吧。”

“那我去买蜜饯——”

“你也不会挑。”少鸾打断她的话,眼睛没有再看她,语气里有一种自己也不知道的烦躁,似有烧红了的小小铁丝,缓慢地往心脏里插,一点点,一寸寸,疼痛像凌迟,非常非常难受,顿了好一顿,方开口:“你跟着我就是了。”

采办好东西,下人也已经把火车票买来了。雇了两辆车,带着行李去车站。火车站恒久地人声鼎沸,光线浑浊,少鸾给了车夫几块钱,让他候着上车时帮忙搬运东西。然后带着玉棠到车站边上的茶楼坐着等。这里的伙计伶俐得很,只要给几个赏钱,便会替客人盯着车次。

但车子晚点,却也是常事。两人相对坐着,凭窗看街上人来人往,时光过得很慢,又仿佛很快,不知不觉快到晚饭时候,车子却还没有动静,少鸾向来是饿不住的,玉棠问道:“你要不要先叫点吃的?”

少鸾却似没听见,眼睛直直望着窗外。玉棠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一眼,他方回过神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什么?”

玉棠摇摇头,“我是问你。”

“我也不饿。”

于是两人便又坐着,玉棠叹了口气,“不知这车什么时候来。”

少鸾没有答话,因为,他也不知道他是盼这车快车,还是盼这车不来。这几天过得快极了,回想仿佛只是一刹那,但这一刹时里,又如千瓣莲花,重重开放,每朵花掰开来看,都是一幕幕流动的画卷。

他们坐在院子里剥莲子,莲子已经老了,不如女敕莲子嚼起来清香,且又剥得辛苦。他把她好生嘲讽了一顿——是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北方妹子看中了要买的——然后还是他辛辛苦苦剥出来让人熬莲子羹。

她下面的时候他打下手,慢慢地她烧菜的时候他也打下手,最初的实验品总是失败的,于是他的一日三餐常常是面条,却也吃不腻……那辣的香的滋味,从胃里弥漫到嘴里……饿了……

“先生!小姐!”小二快步跑过来,“去上海的火车来了!”

车夫便忙着扛东西,玉棠拎起随身的小包,还有一小盒蜜饯和梅饼——那时他在买的时候另外包了给她在车上吃的——却不见少鸾起身,“还发什么呆?”玉棠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快上车吧。”

少鸾由她拉着走,忽然开口道:“……我饿了。”

“那只好到火车上吃了……”玉棠一面说,一面走,一面想到上次他如何批评火车上的饭菜是猪食,人流在身边如同洪水一样往里挤,两人也不知是自己上得车,还是还挤上的。少鸾却还是怔怔地,眸子像是穿过迷雾似的望着她,神魂像是不在这个世界。

玉棠不知他到底怎么了,“你——”

一语未了,手臂忽然被他捉住,那样用力,像是要把五根手指嵌进她的肉里,在里头生根,扎入血脉,“我们不回去了!”人流涌动,两人靠得这样近,少鸾的鼻息喷到她的脸上,少鸾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血管里流动得已经不是血,而是火,而是滚烫的岩浆,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烫得快要爆炸,呼吸急促,但脑中的念头是这样清晰,如同锋利的冰雪之刃斩开焦灼迷雾,“不回去了!不回去了!我们——我们下车!”

玉棠一时不能反应,本能地被他震撼和左右,她呆呆地看着他,被他拖着逆向着人流而去,如同逆天而行。他的手臂紧紧抓着她,弄痛她了,却也,给骨骼血肉一种辛烈的刺激,一直以来浮啊荡荡的忧伤、偶尔望向他的脸便无法解释的心痛,都变成了晴空下的雾气,叫阳光驱得四散。

她整个人似要在这空气浑浊人潮拥挤的车厢里发出光来,大声问道:“傅少鸾,你、你说什么?”

他倏地回头,脸上是一种近乎狠厉的神情,带着一丝斩天灭地的戾气,“我饿了!”

“混蛋!”玉棠用力挣了一下,“不是这个!”

“我饿了!我想吃面!”少鸾把她拖紧,用力分开人流,从车上挤了下来,空气一下子得以进入肺部,清新凛冽,他直直地瞧着她,那眼光似要把她烤焦,把她融化,他一把抱住她,紧紧地把她压在胸前,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那样用力,“我要吃你下的面!玉棠,我要一辈子吃你下的面!还有糖醋鱼——我,我……”眼中不知为何,竟沁出泪意,喉头哽咽,“——我还没吃到你烧的鱼!”

玉棠埋首在他胸前,被他抱得快要不能呼吸。她也真的快要连呼吸都忘记了,他的气息和声音充斥了整个天地,她突然变得这样渺小,却又这样安然。脑子里,事事如一团混在一起的乱麻,却有一个声音,清楚地透出来——“等你那天有了喜欢的人,就知道了。除了这个人,无论嫁给谁,我都是不快活的。”

是少容。是少容的声音。在那个初夏的下午,她第一次和人聊起有关与爱情的话题。爱情,原来是这么回事。

“真是的……”她鼻子酸酸,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想往外冒,原来有些东西,不到临头不能明白。心底里那口沼泽慢慢地变得一马平川,雾气散尽,阳光照来,光耀无比,亮堂堂,“真是的……怎么,怎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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