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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言 第17頁

作者︰亦舒

萼生稍微伏低身子,只見暗暗的路燈下,劉大畏下了車,向一列小洋房走過去,能夠住在這種高級宿舍,可見身分不低,這個司機有點能耐。

他走近住宅鐵閘,說也奇怪,平日那委瑣的姿態完全收了起來,腰板畢挺,臉容端莊,看樣子,也就是這里的住客,難怪他同陳萼生說︰「你不是真的想知道我住在哪里。」

司閽認識地,必恭必敬的過來替他開閘門,他走進去了,背影有點孤寂。

這個時候萼生抬起頭,看到捂桐樹梢有一彎新鉤月,不知是陰歷幾時,她並不怪劉大畏,是她自己騙了自己,與人無尤。

連史蒂文生都一眼看出劉氏真正身分,她偏偏願意相信他是一司機。

萼生下車來付清車資,吩咐計程車駛離現場。

她也不知道留在現場吧什麼,蹲在街角許久許久,把這幾天來發生過的事細細想一遍,不禁罵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天微微亮了,有一個老漢挑著食物擔子過來,盡避蓋著蓋子,香間十里,買的分明是豆漿燒餅油條粢飯,看情形是專門做好了挑到宿舍來供應,並非街頭小販,難怪劉大畏吃得這種東西。

萼生深深嘆口氣。

她一下飛機就被他點了相,一直如影附形公然跟著她進進出出,是陳萼生托大,罪無可恕,是她低估人家的智能,是她把自己當作聰明人,一切錯誤,起因皆為把對方當笨人。

她與關世清一樣,因在西方長大,自以為集東西兩岸文化精萃,又見一般人如此崇洋,心中漸漸自大驕傲,不虞有他。

挑擔子的老人進去了,萼生也終于站起來,拍拍酸軟的雙腿,還是回去等外國人的消息吧。

她轉身,卻听見有人說︰「我答應過請你吃燒餅豆漿。」

她嚇一大跳,轉頭,看到劉大畏站在她面前。

她看著他良久,他的身型忽然高大,令她退後一步。

「你是誰?」她問他。

「劉大畏。」至少這是他的真名字。

「不管你是誰」萼生的聲音非常疲倦,「你都是一個好戲子。」

劉大畏並沒有道歉,他冷靜地說︰「我也不過是听差辦事。」

「是嗎,我還以為你要儲錢結婚。」

劉大畏不語,過一會他輕輕說,「那一部分是真的。」

萼生更生氣,所以這樣活龍活現地騙取了她的感情。

「我有這麼重要嗎,何用勞駕您老親自出馬。」

「你並不重要,你只是一個學生。」劉大畏坦白的說。

萼生自尊又受到打擊,「可是我替美新處撰稿。」

劉大畏微笑,「美新處大抵一年來一百個撰稿員。」差點沒加一句「都是庸才。」

「那為什麼視我如貴賓。」

劉大畏說︰「那是因為令堂的緣故。」

呵,又是因為老媽。

「她一直是我們統戰的對象,而該項任務,最近由我們一組負責。」

萼生不再托大,她問,「你不怕我回家把這一切都寫出來?」

劉大畏有點憂郁,「你不會出賣朋友。」

朋友?朋友!

陳萼生忽然拾起頭,哈哈大笑起來,驚起樹上小鳥。

劉大畏一聲不響,待她發泄過後.才說,「為什麼我們不能繼續做朋友?」

萼生憤慨地說︰「你把關世清放出來再說。」

「關世清事件全屬突發,你只能怪他自己冒失魯莽,與人無尤,他不在我的管理範圍之內。」

「你撇清。」

「絕對不是,你冷靜下來,就知道我所說屬實。」

「你們門門戶戶都是暢通的,官官相護,怎麼會沒有辦法?」

在氣頭上.話一出口,就知道此言又錯︰這種強詞奪理口氣,同岑子和心懷偏見看西方國家的移民法津又有什麼不同,萼生不由得漲紅了臉。

「我知道你關心關世清,我不會怪你。」

「那一天我們听到兩下槍聲,他有沒有受傷?」

「沒有,他絲亳無損。」

「他被收在什麼地方,環境怎麼樣?」

「我可以告訴你,那里不是喜來登酒店。」

萼生又泄氣。

「你還吃不吃豆漿燒餅?」

反正已經到這種田地,劉大畏已對她坦白,還怕什麼呢,萼主頷首。

他把她帶進宿舍飯堂,找一個光亮潔淨雅座,叫一大碗豆漿,替她調味︰一小撮碎榨菜蝦米,兩滴辣油,些許醬油,以及一碟油條。萼生嘆口氣,「你真不像他們。」

「在你心目中,我們是怎麼樣的,你倒說說看。」

萼生講不出。

劉大畏卻招供︰「沒見你之前,我也不相信你會像你,我絕以為你會露胸露腿,猛嚼口香糖,說話吊兒郎當,目中無人,傲慢無禮,中不中,西不西。」

萼生不響,她十七歲時,活月兌月兌就是劉大畏所形容的樣子。

「我錯了。」

萼生說︰「我也錯了。」

劉大畏倒底也是年輕人,忽然說︰「都是中國人,為什麼有這種隔膜?」

萼生低頭喝豆漿,香而滑,又醒胃,但沒有心情欣賞。

「你奉命調查我,必定得寫報告吧,寫得好,有晉升機會。」

「我一枝筆一向不高明。」劉大畏微笑。

萼生揚起一條眉,這麼說來,他是存心放她一馬了。

「不過我寫的全屬事實︰陳萼生該人不可能構成任何不良影響。」萼生啼笑皆非,以她那塊材料,既不能成事,亦不能敗事,但是內心有第六感覺,母親會因她受到影響,她這次東來,事前的確應該與媽媽詳加商議。

食堂里的人開始增加,說話不再方便。

「老劉,請送我出去。」

「你從來沒有忘記說請,終有一天,你會說︰「老劉,請滾蛋!」」

「小時候不說請,母親假裝听不見我在說什麼。」

「這是你們的國民教育。」

「你們呢?」

「我們講真誠意,雖然有時吃相難免難看。」

走到門口,萼生才問︰「你幾時知道我跟著你。」

「一條街深宵只得兩部車,小姐,你說我幾時曉得你在跟我?」

「我真是愚不可及!」萼生跌足。

「業余水準不外如此。」劉大畏又笑。

萼生看著他,「老劉,假使你也是加拿大人,我們真的可以做朋友。」

劉大畏雙手插在褲袋中不言語,過一會兒他輕輕說︰「也有可能你不屑看我一眼。」

這種情形,他倆還在談這個,萼生對關世清有最大的歉意。

「阿關不會受到拷打吧。」

「我向你保證這不是一貫做法。」

「我不明白何以阿開會遭到逮捕。」

「真的不明白?讓我告訴你。」劉大畏聲言變得冷冷,「他像所有西方文明大國的洋人一樣,紆尊降貴,大模大樣,跑到發展中落後地區來冒險獵奇,目無法紀,為所欲為,禁區標語在三十公尺外已清晰可見,他視若無睹,以身試法,認為至多跳出兩個土人來,給兩條香蕉賄賂一下,即可擺平,要不,他還有其它法寶,其中一樣叫做護照,

撲向領事館懷中大聲哭訴,叫大人出頭,無往而不利,他總不相信,跑到別人的家去,要尊重別人的規矩。」

萼生嚇得臉上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

這也不就是在說嗎。

餅一會兒萼生說︰「愛國毋須張牙舞爪,挑戰全人類。」

劉大畏不出聲。

萼生補一句,「我表弟蔣午昌並不見得比你更不愛國,人家可不口口聲聲掛在嘴角,人家不過是個養豬人。」她拂袖而去。

劉大畏卻跟在她身後。

萼生猛地轉過頭來怒問,「你干什麼?」

「小姐,我以為你要車。」

萼生氣平了,論智慧論才干論機心論手段,這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年輕人何止高她十倍,輸給他,她心甘情願,五體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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