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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20頁

作者︰亦舒

「怎麼,」馬大說,「我曉得你是一直反對他的。」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分辯,「媽媽……」

「別雞毛當令箭,哈拿,你知道媽媽最無所謂,」她杏眼圓睜,「是你自己的意思吧?為什麼?是否妒忌?因為你與殷永亨進行得不順利?人家自新加坡回來也並沒有向你報到,所以你眼紅我同令俠?」

我被馬大一輪訴說,如同啞子吃黃連,張大嘴,答不出話。

「哈拿,你應該為我歡喜才是,」她說,「我同令俠過幾天就會宣布訂婚。」

我連叫她三思的勇氣都沒有,心中苦澀萬分,只看著她。

「我有事要出去。」

她進房去換衣裳,轉頭也沒再跟我打招呼,一徑離開。

我知道我哭了。

眼淚掛在眼角,也沒拭干。

永亨回來了?他來他去,都與我無關。我與他這一筆竟消失得這麼無聲無息,始料不及。

下午我到店里去巡了一巡。

我的伙計馬麗說︰「今天有位先生來找你。」

「來這里?」我問。

「是。」

「誰?」

「沒留姓名。」馬麗說,「很畏羞的樣子,听到你仍是店主,就一派放心。」

我也猜到是誰。也真是,已經混得那麼熟,還旁敲側擊的做甚,大概是怕與我再親熱下去,我會自作多情。我黯然,不會的,他要維持距離,我會尊重他的意思。

我問︰「可是中等身材,黑黑實實?」

「是。」

真鬼祟。

什麼意思呢?整個下午更百般無聊了。

我把毛衣一件件的折疊著,難得有個顧客上門。真淡出鳥子,都說要存現款,不必要的東西不要買。

坐到三點半,我覺得頭暈身熱,便離開店鋪。

到家我就垮下來,連脖子都滾燙。老英姐嚇得什麼似的,我虛弱的說︰「亞斯匹靈。」

她說︰「不知跑哪兒去了。」她團團轉。

「是吃的亞斯匹靈。」我說。

「我替你叫醫生!」她忽然福至心靈。

我補一句︰「別驚動媽媽,她難得搓一次牌。」

當夜我大大的出丑,熱度高至一百○三,只好轉送醫院,誰知立刻又並發肺炎癥,吊這個吊那個,瓶子罐子一大堆,迷迷糊糊只覺床頭一大群人在那里嘰嘰喳喳,哭哭啼啼,每天我都禱告上帝︰主啊,叫他們全體滾回家去,我有醫生看護在這里就夠了,別讓他們在此地叫我不得安寧,又發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後都不會無端去探病。

好像過了很多天,漸漸清醒過來,會得打量四周圍環境,心中一片寧靜︰原來還沒有資格息勞歸主。

看護跟我微笑,「昏迷兩天整,滋味如何呢?」

我很失望︰「才兩天?」感覺上起碼有一星期。

看護很了解,「還不夠浪漫是嗎?最好昏迷一百年,等白馬王子來吻醒你。」她替我折好被子。

我臉紅。

「兩天已經足夠,你媽媽哭得淚人兒似的,還有你男朋友,趕都不走。」

「我哪兒有男朋友。」我囁嚅說。

「那個皮膚黑黑的還不是?」看護取笑我,「別否認啦,外型不要緊,最主要是一顆心。」

我的心倒是一跳。

「噢,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我看過去,站在病房門口可不就是殷永亨。

那看護小姐知情識趣的走出去,掩上門。

永亨過來坐在我身邊,我默默的不出聲。

餅半晌我自言自語︰「他們都說發完高燒病人。會掉頭發,別變成禿子才好。」

永亨忍不住笑出來。「哈拿。」

氣氛就緩和了。

我輕輕嘆口氣,輕得只有自己听見。

「嚇壞人。」他說。

「不怕的。」

「馬大與今俠下星期訂婚。」永亨說。

「啊?」我意外,「媽媽贊成?」

「裘伯母希望一切正正式式。」

「哦。」我又問,「梅姑姑那邊呢?」

「令俠一向是匹月兌韁的馬。」

我不響。

永亨說︰「沒想到他們會成為一對。」

我問︰「殷瑟瑟呢?」

「她同外國人在一起,另外住開,最近也不大回家。」

我老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蹊蹺之處只好放在心底。

「仍然不喜歡令俠?」

我不響。

「他這個人雖然不務正業,本性倒也不壞。」

「他生活那麼闊綽,花費打哪兒來?只出沒進的。」

「他母親會替他付帳。」

「長久以往,不是辦法吧。」我說。

永亨維持緘默,我知道他脾氣,他不願意背後說梅令俠。

「等你出院,便可宣讀遺囑。」他說。

我並不十分關心這件事,應了一聲,隨即心一動。「令俠很焦急吧?」

永亨說︰「噯,就他一個人緊張。」

我說︰「他本來一直在追殷瑟瑟。她一向不給他好臉色。然後他見到我,一般有資格承受遺產,但是我對他那麼冷淡。他又見到馬大,這次他終于成功了,永亨,是否殷家的遺囑他沒份,而照他生活作風,沒一個有錢的太太很難過得下去,所以他才急選擇一個表妹?」

永亨呆半晌,他雖與令俠不對,還是要維持風度。

「為什麼沒有人警告馬大一聲?」我問。

永亨說︰「哈拿,你的病才好,別太多心,令俠對馬大那麼好,誰也不存疑心。況且朋友尚有通財之義,夫妻之間,誰照顧誰,也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親若姊妹,也不便干涉。」

我也覺得永亨說得很對,一時間沒有話說。

「你多多休息,隔一兩日可以出院,以後真要當心身體,早兩三個月初見你,仿佛如一頭小蠻牛,現在瘦一半。」

我勉強笑,「哪里有這種事。」

「哈拿。」他叫我。

我看著他,他仿佛有無限為難。

我大大方方的說︰「咱們也算是朋友,你有話不妨說,我知道你很孤僻,但不必對我介懷。」

他想一想說︰「哈拿,義父的遺囑一宣布,我可能就得離開這里。」

「怎麼會?」我一怔。

「他不一定把我算在遺囑內,我沒有非分之想,他養育我那麼些年,我尚沒有報答他……假使如此,我就得離開殷家,獨立起來。」

「那你也不必離開本地,」我說,「憑你的能力,為人,足有資格找到一份好工作。」

「但是義父生前老向我提起在那邊的橡膠園……」

「要復興橡膠業是很難的了。」我說。

「你真是明白人,所以我進退兩難。」

「你會盡力而行的,難做不一定是不能做。」我鼓勵他。「況且遺囑又未曾公布,你何必提心吊膽。」

「我過分憂慮。」

「想想真好笑,你同梅令俠兩個人,一個屋檐下長大,他似花蝴蝶,你卻好比只工蜂。」

永亨沖口而出,「那你與馬大呢?」

「我與馬大又怎麼樣?」

他若語還休,大概是覺得馬大輕狂,與梅令俠短短兩個月內便可論到婚嫁,我不由得又幫著她,「馬大爽磊,比不得我,我是小人長戚戚。」

「總而言之,」永亨笑,「你們兩人也完全不同,還說是孿生。」

又過半晌。他坐得有點乏味,但卻不肯動,又不告辭,我又覺得他對我不是沒有意思,只是時機未曾成熟,他不肯有什麼表示。

終于他輕輕說︰「我走了。」

也許只是為了這一場大病,是我精神恍惚,他沒有其他的意思。

我微微點點頭。

他又坐了一會兒,房間里依依不舍的氣氛濃極,但我始終不出聲。不能讓人說粉艷紅的兩個女兒盡會抓牢男人不放。

他走以後,馬大來了,她一個人。

她化妝過分的鮮明,打扮過分的時髦,嘴里嚼口香糖。那神情……我打量她半晌,是,似殷瑟瑟。

「怎麼?」她笑,「不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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