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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21頁

作者︰亦舒

我老老實實回答︰「差點兒不認得。」

「殷永亨有沒有說什麼?」她伏在我跟前,急促的問。

「沒有什麼,」我惆悵的說,「他是三拳打不出一句悶話來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不,關于遺囑。」馬大焦急的說。

「待我出院公布。」

「屋子留給誰?現款留給誰?」她把面孔湊到我面孔來。

「我不知道,」我不耐煩的推開她,「馬大,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說給我听。」

「我真的不知道,是梅令俠叫你來問的,對嗎?」

「殷若琴留什麼給他?」馬大咄咄逼人。

我很氣,而且身子也還虛弱,「你不關心我健康,馬大?你怎麼變得跟殷瑟瑟一個模子里出來似的?」

她似有愧意,「對不起,哈拿,他想知道得厲害。」

「馬大,他是不是真對你好?」我擔心。

「當然是,不然還訂婚嗎?」她拍拍我的手。

馬大似乎很急躁,不住在醫院房間內踱步,然後抓起外套說︰「我先走一步。」

「馬大,你過來。」我渴望接觸她。

她並沒有過來,在遠處干笑︰「哈拿,你越來越婆媽了。」她轉身走,撞在媽媽身上。

馬大只叫聲媽,便趕著走。

我鼻子發酸,強忍著眼淚。「媽媽,馬大怎麼變成這樣?」

她按我的額角,「真嚇壞我們,這麼大的人,也不曉得冷暖。」

「媽媽,馬大怎麼變成這樣?」

她嘆口氣。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怎麼會讓他們訂婚?」

「名正言順的訂婚也好。」

我埋怨,「我進醫院才兩天,就發生這樣的事。」

「木已成舟,只得這樣。」

「什麼?」

「你看你出了一身冷汗。」她伸手來替我抹汗。

「媽媽,你說明白點,什麼只得這樣?」

「訂婚不好嗎?」她說,「要登報紙呢,反正兩個人已成事實,能夠訂婚,我比較寬慰。」

我說︰「可是你也知道,媽媽,這年頭連結婚也不保證什麼。」我焦急得不得了。

「你不能這麼悲觀,還是有成功的例子的,大家都希望他倆高高興興的過日子。」

「是。」

「哈拿,你別擔心他們,你自己呢,永亨天天來瞧你,你知道嗎?」媽媽試探的問。

我說︰「他很重規矩,我們之間只是朋友,我有病,他來看我,就是這麼簡單。」

「這孩子,我看他也不是對你沒意思,不知怎地,他就是說不出口來。」

我改換題目,「我想出院了。」

「再休息幾天嘛,店里有人照顧,我去看過,生意很過得去。」媽媽把我按在床上。

我說︰「馬大說梅令俠直磨著她要知道遺囑內容。」

「我早日出院,聚齊了人,讀了出來,大家好各走各路,有所安排。」我說。

媽媽嘆了口氣,「也好。」

當天傍晚我就出院,永亨趕了來打點。

我酸溜溜的說︰「永亨,你真是鳳凰無寶不落,沒大事見不到你的人。」

他很明白我言下之意,只是不出聲招架,我恨恨的嘆聲氣。

訂在第二天宣讀遺囑。

媽媽叫我穿得暖暖的,躺床上看小說。我拿著《笑做江湖》,看到今狐沖身蒙奇冤,眼見他師傅要一掌擊斃他,心里反而覺得歡喜,因為「活得苦澀無味」.我大大的震動,落下淚來。看小說會看得落淚,還是第一次,也許是為小說,也許是為自己,也許是惜題發揮。

我老是隱隱覺得有什麼大不幸的事要發生,卻沒有頭緒,所以惶惶不可終日,日夜懷著恐懼,又不能具體表達出來,悶得難受。

馬大回來的時候,跟我說︰「我們明天訂婚。」

「啊。」什麼都擠在一塊兒做。

她伸出手,「這只戒指如何?」

我順眼一瞥,石頭大是大,不過很黃,再黃一點,倒可以充石燕石,但是嘴巴不說什麼。

馬大說︰「他沒有什麼錢,不過我們是相愛的。」

我問︰「你決定嫁他?」

馬大很詫異,「當然,否則干嗎訂婚?」

「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兩三個月後。」

我仿佛略略寬心,「這麼快。」

「令俠做事,很講速度。」

「馬大一一」

「你又來了,又要勸我什麼?教誨我什麼?小老太婆似,嚕里八嗦的,告訴你,每個人都有他一套做人的方法,條條大路通羅馬,也許不是康莊大道,但模模就到了,不用你來操心。」

我搖搖頭,「真被你說得英雄氣短。」

「你是哪一門的英雄?」馬大直笑,看上去很快樂。

「令俠對你好嗎?」我又再重復問。

「好,當然好,除了你跟媽媽,數他對我最好。」

「你要當心。」我說。

「哈拿,你老是把全世界的人當仇人,」她很不耐煩,「開頭你也不喜歡永亨,可是現在他還不是你的知己。」

我訕訕的不出聲。

馬大又回來哄我,「我知道你怕我結了婚就疏遠你,我保證不會,你給我放心。」

第二天我們聚集在碧水路殷家老屋。

三個律師一起宣讀遺囑。

「……我將我的遺產分為五份。」

五份?怎麼只有五份?

梅令俠面色馬上蒼白起來,梅姑姑卻頗自若,肅穆中略帶傷感,不失身分。

「……女兒殷瑟瑟、殷玉琤、殷玉珂各一份……」殷玉珂?我可不叫殷玉珂。

「……義子殷永亨一份,堂妹梅殷萬里一份,是為五份。」

我看向梅令俠,果然他沒有份,但是他母親有一份,他的未婚妻也有一份,已足以交代了。

不知怎地,梅令俠的面色陰晴不定,我越看越可怕,他那種五官輪廓分明的面孔︰深眼窩、高鼻子、薄嘴唇,平時只覺得英俊,一旦掛下來,就變得陰沉可怕。他額角有一條筋忽隱忽現,只有在咬牙的時候,才會有這種現象,他恨的是誰?他為什麼要恨?一邊殷瑟瑟問︰「我得到什麼?」

律師說︰「殷老爺的全部現款、黃金、股票。除若干股權外,一切可隨意變賣。」

殷瑟瑟當著這許多人,歡呼一聲,便奪門而出。我佩服她率意而行,一個人能夠這麼潑這麼放,管你娘,你們這班閑人想些什麼,也是不容易做得到的。

馬大也逼切的問道︰「我呢?」

「殷玉琤小姐,你必需把更改姓名的正式文件交在我們手中,才可領取遺產。」

「可以,我得到什麼?」她不顧一切的說。

我瞪著馬大,根本覺得自己不認得她,心痛還是其次,她那副財迷心竅的樣子丑惡得使我腦袋唷唷作響。

「殷小姐,你得到的是碧水路及新加坡的祖屋,不準變賣。」

馬大厲聲問︰「我是承繼人,為什麼不準賣?」

律師禮貌的說,「因為屋契不交在你手中。」

「交由誰?」

律師看向我︰「殷玉珂小姐。」

我憤怒的說︰「我相信你弄錯了,我姓裘叫哈拿,我沒有資格做什麼祖屋的主人。」

馬大指著我,「她有沒有資格變賣祖屋?」

「她可以在三十歲以後變賣房子,但如果殷永亨先生不贊成,殷先生可以反對。」

梅令俠怪叫起來,「什麼?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遺囑?」

律師轉向永亨及梅姑姑,「殷先生,那邊的橡膠園是你的,一切主權在你手。梅殷萬里女士,有一小筆款子,交在你手中。」

律師收拾起文件。

「就是這樣?」馬大撲上去問。

「馬大!」我喝止她。

另一位老律師和顏悅色,像是見慣這種紛爭的場面,回答說︰「其實殷老爺並沒有遺下太多現款。反而是兩所房子很值一點錢,兩位小姐只需稍等數年,便可以如願得償,此刻地價屋價都陷入低潮,過幾年變賣房產只有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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