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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13頁

作者︰亦舒

「可是你一直在安寧的環境長大……在我們找到你之前,你是個快樂的。理智的女孩子。」

我愁苦的說︰「我有種感覺,好日子已經離我們而去。小時候老听母親念主禱文︰不叫我們遇見災難,救我們月兌離凶惡,不甚了了,現在才明白其中逼切之意。」

「別害怕,即使有苦難,也已成為過去,義父的病……一切恩怨已煙消雲散。」

我捧著熱咖啡杯,大口大口喝著。

「馬大幾時上醫院見他?」殷永亨問。

「她不肯去。」我說。

「什麼?」殷永亨挑起一條濃眉。

我無奈的說︰「如果我身無殘疾,或者可以備兩套衣服,換上另一件去見他,自稱馬大。」

殷永亨不悅︰「你到這種時候還這麼滑稽。」

我伏在桌面上。

「你一定要把馬大帶到他跟前,這是他最後的願望。」

我罵︰「我做不到。為什麼你老像條忠心的狗?殷永亨,為什麼你只同情殷若琴?」

他冷笑,「如果你是我,自孤兒院中被他打救出來,供書教學,有一頭家做棲身之所,你也會把他當你的主人,是,我是一條狗,作為義父忠心的狗,我還認為是一宗榮幸呢。」他停一停,「你媽媽有什麼事,你也會為她慷慨就義,是不是?」

我急得走投無路,終于哭了。

「哭!就會哭,遇到事不是哭就是發脾氣,女人!眼淚可以洗盡煩惱嗎?」

「你這個人有沒有同情心?」我說。

「我只是一條狗,別對我說話,免得人家誤會你精通狗語。」他氣憤的說。

「我該怎麼辦?」我絕望的問。

「擦干眼淚,去找你的妹妹,叫她去見父親。」

「她是個很剛愎的女孩子。」我提醒殷永亨。

「你以為你不是?」他回答,「你們是孿生子,不是嗎?」

我出不了聲。

餅很久我說︰「我恨你。在你出現之前,我們一家子可沒有一點煩惱。」

「對不起,我破壞了童話世界的安寧,驚擾了小白雪公主,好了罷?」他言語間一點不饒放我。

他與梅令俠簡直是兩個極端,梅言語如蜜,能把最大的波浪安撫寧靜,令最大的惱怒化為虛無,但是他……

我沖口而出,「你應該向梅令俠學學談話的藝術。」

「對不起,我不靠一張嘴吃飯。」殷永亨說。

我怕他也叫我向殷瑟瑟學習,趕緊站起來說︰「我走了。」

「別忘了你的諾言。」

我嘆口氣,「我不會忘記的。」

他猶疑地拉住我,「哈拿一一」

「我明白你為人,我倆之間雖不投緣,但我知道你是忠角。」我說。

他舒出一口氣。

回到家。

一開門便听見老胡師傅在那里調弦。

母親啞啞的低聲哼︰

「說郎君呀,

我只恨當初無主兒。

原來你是假心腸一片待紅妝,

青樓女子遭欺辱,

岸它一片浪花人渺茫,

悔煞李生薄恨郎……」

我听得呆了。

這是唱我的生母,她一直在吟唱我生母的故事,一次又一次,作為懷念。

我走近去。

「哈拿,」她就小朱砂茶壺里喝一口茶,「又回來了,不開店?」

「關門算了。」我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唷,那我這個股東豈非血本無歸?」她笑吟吟地說。

「你怎麼不睡?」我關心她。

「睡不著哪,哈拿,你又為什麼不睡?前塵往事一剎間全回來啦,」她彈彈煙灰,「怎麼睡?」

「——後來怎麼樣?」我沒頭沒腦的問。

但媽媽完全明白。「後來伊無言無語無笑,直到生下你們兩個。」

「又後來呢?」

「將你們托付給我,」媽媽嘆氣,「然後知道我們在聯絡殷若琴,發言罵我們。」

我的心狂跳,「再後來呢?」

「她得病……去世。」

「什麼病?」

媽媽哽咽,「不要再問。」

「不是生病罷?」我搖晃媽媽,「是投河,是不是?她投水自殺了,是不是?」

媽媽巔巍巍的站起來,「你這孩子,算什麼呢,競逼起我來。」說著她的淚水四散彈開,號陶大哭。

我完全明白了。

我看向老胡師傅。

他佯裝什麼都沒看見,沒听見,他仍然在調弦,但是一雙手抖得像篩糠。

我完全明白了。

我狂叫起來,「媽媽。媽媽。」我撕心裂肺地喊,「媽媽。」

「兒,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我與媽媽緊緊摟作一團。

老胡師傅大叫一聲,丟下胡琴奔開去。

是夜,我血紅著眼躺房中。

馬大進來說︰「你忘了喂亞斯匹靈。」她探一探身子看我,「哈拿,你又哭了,為了什麼?」

我轉過身,嗚咽︰「馬大。」

她問︰「誰欺侮你?哈拿,我不會放過他,告訴我,讓我去咬死他!」

我握著她的手,搖動它,只是說不出話來。

「哈拿,你想我做什麼,說罷,什麼我都為你做。」

「那麼你同我去見一見殷若琴。」

她一呆。我逼切的看著她。

「好的,好的,只此一趟,好了沒有?我不會同他說話,我也不會叫他,一切是為你,好了沒有?現在你可以停止哭泣了罷?」

我哭得更厲害。

「天,哈拿,你不是一個哭寶寶,我從來沒見過你淌淚抹眼的,你是怎麼了?我已經答應你啦。」她轉過頭,「媽,哈拿怎麼了?」

「我叫了醫生來。」

馬大跌腳,「我不管,我去彈琴。」

我不響。

她又來惹我,「不叫亞斯匹靈?」一臉擔心。

我循她要求,不得不回敬一句︰「盡避一輩子勤練,替鄭京和提鞋都不配。」

馬大滿意的出去。

媽媽說︰「你決意不讓她知道?」

我搖搖頭。

「你們這樣相愛,你母在天之靈,亦感安慰。」

我顫聲問︰「在天之靈,媽媽,真有在天之靈嗎?」

「你這孩子,怎麼老說些我不能回答的話?」

醫生來了,開藥給我,替我注射,我昏睡過去。

于事無補,我還是醒來了,體力得到補充,精神略佳,殷永亨在我身邊,焦急的看著我。

「沒事吧?」他問道。

我撐起來,「馬大已答應與我們上醫院。」

他松出一口氣。

「你只是關心這件事,是不是?」我問。

「不,我也關心你。」他不加思索的說。

听了這句話,我不禁笑出來、他什麼時候也學會說討好的話了?

我輕聲問︰「你知道我生母的終局?」

他把眼楮看向遠處,「猜得到。」

「勿告訴馬大,她不曉得。」我說。

「也別告訴你父親,他也不曉得。」

我訝異。

「我們所知……他以為是疾病。」

我忍不住悲憤。

「他很快會隨她上到天,一切會成為過去。讓他去得安樂一點,在那里,他若踫得到她,她會對他言明一切。」

「是,」我說,「希望如此。但到了那里,尚要見到仇恨的人,真是永遠不得解月兌的煉獄。」

殷永亨嗤一聲笑出來,「哈拿,你的笑話真殺死我,永遠在最不適當的時候噴出來。」

我們忍不住握緊雙手。

「唔哼。」

我一抬頭,看到馬大。殷永亨嚇一跳。

「這麼像!」他驚呼。

「我是漂亮的那一個。」馬大仰仰頭。

殷永亨為之氣結。

馬大隨即說︰「你別以為你哄得哈拿就哄得我,我比她聰明。」

我無精打采的說︰「別看咱倆長得相像,她是精品,我粗糙得多,上帝造人,不公平如斯。」

馬大說︰「哈拿,你是怎麼了?」

殷永亨問︰「可以出發了罷?」

「去哪兒?」我茫然問。

「去醫院呀。」馬大不耐煩的提醒我。

「哦。」我起身換衣服。

馬大替我用毛巾抹面孔,為我梳通頭發,結成辮子。

殷永亨在一旁呆視,他喃喃說︰「如照鏡子,完全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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