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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14頁

作者︰亦舒

梳洗停當,我們跟殷永亨的車子上路。

第四章

我因為刺激過度,反而不覺得如何,馬大卻緊張。我握住她的手。

我說︰「一會兒你見到他,不用說什麼。」她點點頭。

病房在三樓,我與馬大一路走上去,迎面的醫生護士都投來詫異的眼光。馬大走得很快,我因腿上不便,因此墜後,殷永亨故意止步等我,我有點感激。

在轉角處我看到馬大被梅令俠截住說話,我知道他認錯了人。

他正在說︰「哈拿,你來得剛合時——」

而馬大瞪著他。

他隨即看到我走上去,張大了嘴,沒了聲音,看看馬大,又看看我,立刻明白是認錯馬大作我,但是還是禁不住訝異。

我說︰「我們自己倒不覺得那麼像。」

馬大推我一下,在我耳邊說︰「還寒暄話家常呢?人在哪里?見過好速速走,了件事。」

「跟住我。」殷永亨說。

他推開病房門,一陣藥水味沖出來,馬大即時皺上眉頭。梅令俠緊緊跟在我們身後。

殷若琴喃喃的說︰「玉肘、玉珂。」

我問殷永亨,「什麼?」

「那是他給你們取的名字。」殷永亨說。

我沒好氣,馬大在一邊低低的咒罵︰「俗得要命。」

我大力推她一把,這不是說氣話的時候。

「你們過來。」他說。

馬大不肯過去,雙腳釘住在病房門口。

我自昨天看過他的日記,益發對他的懦弱表示厭惡,並且憎恨他。

「過來。」他不住的懇求著。

馬大叫我說話,用手肘踫撞我一下。我們兩個人,你擠我,我擠你,誰也沒有挪前一步。

終于殷永亨說︰「大家坐一會兒罷。」

馬大說︰「我還有點事,你們坐,我要走了。」

「玉珂一一」老人叫她。

馬大奪門而出,梅令俠急急跟出去。

殷永亨瞪著她的背影,徒呼荷荷。

我覺得老人在利用他時日無多的悲劇在要挾我們遷就他,最好我與馬大一人握住他一只手,直至他上天堂,或是下地獄。

他根本就是這麼一個人,有艷福的時候盡享,但即使人人離他而去,他亦有勇氣活下來,直到今日。

我並沒有拉住馬大,有我一個人泥淖深陷也已經足夠。

護士進來說︰「休息要緊,讓病人休息。」意下請我們離開。

我再恨他,也只能夠說︰「我們改天再來。」

他喉嚨里發出一陣混濁的聲音,護士擺手叫我們走。

我們甫出病房,便遇見殷瑟瑟,我沒有心思與她斗嘴,向她點點頭。

她吃驚,「你不是在醫院停車場?」

我說︰「那是馬大。」

「啊,另外一個。」她今天很善意,「真像,不過她比你漂亮。」

我擠出一個微笑。

「父親已在彌留階段。」她說。

「很明顯。」殷永亨答道,「沒想到進院並沒有幫到什麼。」

「遺囑都寫好了吧?」殷瑟瑟直接的問。

我很吃驚。

「我不知道。」殷永亨板著面孔說。

「什麼意思,你不知道?」殷瑟瑟冷笑一聲,「你連他幾分幾秒要死都曉得。」

「我希望你對你的父親維持最低限度的尊敬。」

殷瑟瑟不在乎的說︰「一個人能獲得多少尊敬,由他本身性格造成。」

「他是你的父親。」

「你也有你的父親。‘殷’先生,你尊重他嗎?」

殷永亨氣得面孔慘白,我把他拉著下樓。

到了停車場,只看見梅令俠一個人。

他說︰「我替她叫了部車子,是你姐姐,還是你妹妹?」

我都沒有心情回答,與他擦身而過。

「喂,」梅令俠大聲說,「我對你們可是客客氣氣的,你們干嗎這樣子對我?」

我說︰「對不起,大家心情都不好。」

殷永亨忍不住說︰「這家人!」

我安慰他,「你也是這家人一分子。」

他點點頭,感激的看我一眼。

我問︰「他……他是怎麼心血來潮替我們取了兩個新名字的?」

「我也不知道,一個人在臨去的時候,腦電波會得產生異樣的作用,尤其是他這種情形,服那麼多的人參……」

我失聲。「人參?真有用?」

他不再說下去。

餅一會兒他問︰「我送你到商場?」

「我沒有做生意已有許多天,我忽然不敢一個人孤零零的去坐在那間小店內,我想多些與媽媽及馬大相處。」

他說︰「那麼我送你回家。」

我猶疑的問︰「你知道你父母是誰?」

他苦笑,「不知道,看到你的痛苦,但願我一生也不要知道。」

「那你是同情我們的了?」

「哈拿,我這個人不會說話,比不得瑟瑟與梅令體……」

「好了好了。」我把頭在車背上一靠,「靠一張嘴並不見得是大出息。」

他拍拍我的手背,很安慰。

咦,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成了朋友?

我不由得從頭到腳的再把殷永亨打量一番,他仍然是那個殷實模樣(偏偏又姓殷),黎黑的皮膚,中等身材,一本正經的神情及態度,但是今日我們成了朋友。

我瞪著他。

他轉過頭來問︰「干嗎?」

這個人,老實得離了譜,我掩住嘴笑。

「很高興看到你笑。」

「奇怪我在這個時候還笑得出。」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七情六欲時常混在一齊發展。」

我吁出一口氣,「他總算見過馬大了。」

「馬大完全不像你。」

「像——不像,到底怎麼回事?」

「外表像個十足,性格上一點也不像,完全兩個人。」

「我比較懦弱。」

「不不不,」他連聲否認,「怎麼會?剛剛相反。」

「相反?」我朝他看去。

「你剛毅,她軟弱,再明白沒有。」

我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般,張大嘴,看著他,隨即說︰「你對我們了解還不夠深。」

他微笑,「也許。」

到家,我請他上去坐,「反正大家都沒有心思再辦公。」

「不,你們都需要休息。」

我點點頭,自己上樓去。

當我看到梅令俠笑眯眯地坐在大廳當中,我簡直不相信自己雙眼。

我問,「誰叫你來的?」

「馬大。」梅令俠說。

「誰?」我問。

「我。」馬大說。

「你叫他來干什麼?」

「哈拿,當著人家的面孔,你含蓄點好不好?」

梅令俠聳聳肩,「是不是?我早說哈拿沒給我好臉色看,你還不相信。」

馬大說︰「見怪不怪,她給過誰好看臉色?」

梅令俠說︰「哈拿,我們可是嫡親的表兄妹。」

「去你的嫡親的表兄妹!」我懊惱的說。

「哈拿,他是我的客人。」她提醒我。

我喝著英姐倒給我的茶,「媽媽呢?」

「打牌去了。」馬大答。

梅令俠抬起頭,「你們家真別致,這掛在門前的繡帳是什麼?」

「是家母以前登台時用的,上面繡滿‘秋’字,是不是?她藝名粉艷秋。」

「她不過是你的養母。」梅令俠說。

馬大禮貌地說︰「但在我們心目中,她與生母一樣,她真正視我們如己出。」

「那多好。」梅令俠說。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宜加個驚嘆符號︰那多好!那麼美!真是的!噢唷!怎麼會!

似乎雨水露珠都會引起他的快樂,至于他的內心是否快樂,那真是天知道。

他那麼為遺產擔心,看樣子不會快樂到什麼地方去。

我拾起老胡師傅放在一邊的二胡,用手指彈兩下。我只愛听老胡師傅的胡琴,有那種味道,蒼涼、閱人無數、無一知己、落魄、孤寂、落了單的苦澀滋味。

有時候唱片中的胡琴居然彈出《藍色多瑙河》,嚇得听眾。

我閑閑問︰「有沒有三胡、四胡?」

馬大笑,「哈拿真是。」

我的生父要死了。躺在病床上,一天只能見我們一點點時候,他的生命將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而我卻在這里與馬大說二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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