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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12頁

作者︰亦舒

我把小紅的事說給他听。

他紫姜般臉,不發一言。

七月廿一日

今天父親就來了。

叫我回家,開出一張支票,交給小紅。

小紅不說什麼。小秋以為事情尚有轉圜余地,與我在一起苦勸父親回心轉意。

案親嘆口氣,說了老實話,「我有什麼不肯的事?俗雲賢妻美妾,我的子孫當然越多越好,只是周家肯不肯?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筆款子買機器,生意十劃還沒有一撇,忽然就給兒子娶妾,如何交代?」

小紅變色,問周家是什麼人。

「該死!」父親訝異,「他沒告訴你?他騙你?周某是他的丈人!發起威來,我們殷氏吃不消兜著走。」

小紅的表情我一生不會忘記。

她先是吃驚,後來一臉不置信,她一句話不說,只是看著我,眼神並不怨毒,只是憐惜,只一剎那,隨即變得剛強如鐵,她握緊拳頭,轉過身子。

案親搓著手,「這樣罷,這要看你的肚子爭不爭氣了,如果生的是兒子……我可以跟周氏去說項,他勢力再大,也不能不給我抱孫子呀,誰讓他女兒不會生?」

我無地自容,我悲憤莫名地叫︰「讓小紅跟我一起餓死罷。」

小秋哭了,罵我是沒有良心的畜牲。

小紅一直很平靜,她忽然抬起頭說︰「誰會同你一起餓死?你走罷,跟你爹一起走。」

我怔住,爹也怔住。

我連忙說︰「小紅,小紅,你听我說,我殷若琴一一」

她打斷我,「從今天開始,我不再認識你,你走罷,你同我走得遠遠的。」

我看著她。一個人在受了大打擊之後,行動的確會得反常,但像她這樣平靜卻是少有,好比暴風雨前夕棕櫚樹的葉子連動都不動,使我害怕。

案親及帳房先生拉起我,「走罷,我們走罷。」

我含著眼淚,「小秋一一」

小秋手足無措。

艷紅忽然站起來,走到門角,轉過頭來,拋一個媚眼,如同在戲台上,她曼聲膩答答的說︰「你走罷,來日方長,後會有期。」她摔一摔青蓮色的手帕子,便轉進房間去。

我們被她這失常的舉止震住,父親忙不迭的拉起我,「這時不走,還待何時?」

「可是她懷著我的孩子。」

「她說有就有?不知多少風塵女子用這種伎倆來瞞蔽客人,勒索金錢。」

他們兩個人架起我兩條臂膀。

我想叫小秋,小秋已經跟著小紅進屋里去了。

帳房先生哄著我說︰「不是跟你說來日方長?你非得回家不可,你爹的那批機器運到,非要周老爺墊錢不可,這樣大的關系,你擔得了?」

案親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走罷,我求求你,頂多過一陣子再來,已經放下生活費,有什麼是你不放心的?」

就這樣,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

七月三十日

回到家來,一切如舊。

只是我再也沒有睡過一次好覺。

丈人替父親墊付了機器款,殷家的生意一帆風順,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軌道。

瑟瑟出落得聰明伶俐,十分可愛,但是我始終沒有再發自內心的笑過一次。

每天晚上,我熬得雙目通紅,也不敢睡覺,挨得累得筋疲力盡,一合上眼楮,便看見艷紅來找我,她掙扎著,伸長了手,呼喚我,但是我總是救不到她,拉她不住,她漸漸陷入流沙,我看著她死亡,我沒有救她。

我沒有救她,也沒有救她的孩子,我不是人。

日記記到這里,已經非常散亂,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惡夢,使我明白人們所說的︰生不如死。

他早該死了,免受這種折磨。

我模著自己的面孔,照鏡子,我長得像粉艷紅?我身上真的流著他們兩個人的血?

我頹然,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馬大,這種秘密我一個人知道已經可以,不必再牽涉到她。

我的內心激動得難以形容,外表反而有一種異樣的鎮靜,媽媽打了通宵麻將,才叫老英姐讓她喝了參茶,半躺在沙發上打呵欠。

我迎上去,「媽。」

她眯著眼,「哈拿,你又沒睡?」

我干笑,「媽,你還說我呢。」

「我搓牌呀,年紀大的人,豈不應該縱容自己?時日無多了。」

我伏在她身上,「你要活到一百歲。」

「哦,到時人人都去了,單剩下我這個老妖精,有啥個意思?」

「媽——」

「哈拿,你最近心事重重,到底為什麼?是為你爹?上一代的恩仇,早已一筆勾銷。」

我哭了。「媽媽,為什麼我不是你生的?」我拉著面孔上的肉,想把臉皮拉下來,「為什麼我不像你?」

身後傳來馬大的聲音,「哈拿,你發什麼瘋?」

我轉身,看見剛起床的馬大。

馬大嚇一跳,「哈拿,你好憔悴,怎麼攪的,這麼萎頓還纏住媽媽,快梳洗呀。」

「你去上學罷,別理我。」我仍然伏在媽媽身上。

媽媽說︰「這哈拿,越來越小,就快要吃女乃糊。」她伸手拍打著我。

我欲言還休,心頭像有野獸在嚙咬。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我撥電話給殷永亨。

他很了解,「全看過了?」

我反問︰「你知道內容?」

「並不知道。」

「你一直有鎖匙嗎?」

「我的好奇心不大。」他是個君子。

我對他的印象完全改觀。

他又說︰「義父在這二十年來,陸續跟我說起過他對你們的思念之情。他的日子並不好過。」

我苦澀的說︰「我母親的日子,更不好過。」

「他仍然在生。」殷永亨提醒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

「出來吃杯咖啡罷。」他說道。

我可以听得出他聲音中的好意,天曉得我需要這杯咖啡,我問︰「可以來接我?」

「自然。十五分鐘後在你樓下。」

我把臉深深埋在手心中,亞斯匹靈跳過來,我把它緊緊擁在懷內。

馬大走過,她問︰「哈拿,你在戀愛嗎?為什麼神情那麼痛苦?唉呀,沙皮狗是打狗,你怎麼老把它抱在懷內?當心你心理變態,那只狗也心理變態。」

我抬起頭來,「馬大。」

「什麼事?」

「過來,過來讓我抱抱你。」我說。

「發神經。」

「真的,請過來。」我疲倦的伸出雙臂。

她咕咕的笑著走近,我將她緊緊的抱住。

我們有同樣的身材、皮膚、五官,抱住她,仿佛像抱住自己,小時候,一遇到不如意的時候,我們便渴望對方的身體,好像能在對方身上得到能里。

她很擔心,「哈拿,你真的沒事?」

「沒有,馬大,老人渴望見你,你肯去嗎?」

她搖頭,「不,哈拿,我說得很清楚,我姓裘,我不願牽涉到他們家的事,你看,你是為他們憔悴,是不是?我不肯,無論世人怎麼說我,我有我的小世界,我愛我媽媽,我不會見外。」

「你鐵石心腸。」

「隨你怎麼說。」

樓下有汽車號角聲傳上來。

馬大毫無心肝地把話題轉到別處。「咦,誰?大清早來按號?追女友毫無耐心。」她伏在窗台去看,「咦,這不是殷家的人?」她轉過身子來,「哈拿,」一面孔的訝異,「他是來接你的?你同他走?」

我取餅手袋,準備下樓。

「你連頭發都沒梳,哈拿一一」

我到樓下,拉開車門,上了殷永亨的車。

看到他沉實穩定的臉,我已經安下一半的心。

「很不高興?」他輕聲道。

「嗯。活到二十多歲才發現自己的身世,並不是那麼好玩的事。」我握著雙手。

「應該冷靜點處理這件事。」他勸我。

我苦笑,「我父母都不是冷靜的人,我身上流著他們的血液,你叫我怎麼好好處理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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