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顏。」一旁眼眶微紅的風錦年輕喝一聲,他不希望師父就要離開了,她還冷心冷肺不當一回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經過幾個月的相處,鳥獸都會產生感情,何況是人。
「你也別罵她了,為師這輩子遇上她是現世報,當年你們師祖被為師的離經叛道氣得吐血,他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如今不就一語成讖了。」
季不凡自嘲也感慨,天道輪回,誰也饒不過誰,往前細數幾十年,他何嘗不是師父眼中的頭號頭痛弟子,為他操心,為他煩憂,最後還是放不下,圓寂前將畢生功力傳給他。
七十歲不到的他已有兩甲子的內力,他身為天下第一人但內心始終有愧,心里念念不忘師父生前的遺憾。
看到老頭面上的苦笑,溫顏心頭被什麼螫了一下似的,微酸。
溫顏抿嘴道︰「看在你對我還不錯的分上,我們成親時請你來坐主位,不過你不來更好,省了一頓喜酒,你太能喝了……」
「主位」一听便知是把他當父執輩看待,季不凡听了還亂感動一番,欣慰孺子可教也,沒白給她十年功力,哪知話鋒一轉竟是嫌棄他酒鬼一個,當下他的滿心感動一下子掃得一干二淨,剩下的是怒發沖冠,火冒三丈,不打她皮開肉綻枉為人師。
「臭丫頭,為師的要教教你何為尊師重道。」他一伸臂,化掌為爪,捉向她肩頭。
「呿!為老不尊,要走就走還欺負人。」她又恢復素日的毒舌,開口回噲,雙臂一打平有如蒼鷹展翅,氣提丹田往後滑行。
她武功學得真的很丟師門的顏面,七零八落不堪入目,唯一學得精的是輕功,她左彎右拐繞著樹東縮腦袋西抽腿的,滑溜得像小泥鰍,一時半刻竟然躲過季不凡的拿手功夫鷹爪功。
溫顏不是天生懶性子,而是認為已有防身之技就不用多此一舉了。
且他們生在一個偏遠的小村子里,離繁華似錦的大城甚遠,村里全是沒什麼大志的百姓,小打小鬧的事兒是不少,可真要鬧出人命的大事不曾有,能不吃虧就好了,學打打殺殺的功夫有何用,難不成要他們行走江湖不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是她想過安定生活的心態。
前一世她四處為家,是個無根之人,坐著飛機往返各國,沒有一個地方是她的家,有時猛一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她還要看手機中的行事歷才知身處何地,又要殺什麼人。
那種悵然若失的空虛感是再多的金錢也彌補不了,她有私人游艇、豪華別墅、世上速度最快的跑車、別人想要也要不到的渡假小島,以及自己實力超強的佣兵軍團。
她想要的都有了,唯獨親情買不到。
所以這一世的她什麼也不要,雖然生母早逝,但她還有女兒奴的爹,至少她有根,知道自己是誰,祖上數代有跡可循,她不是舉目無親的孤兒,為了心疼她的人,她甘于平淡,不再涉足刀光劍影,爭一時長短。
可偏偏多了老想給她大造化的季不凡,追著要收她為徒,躲不過的她一咬牙提出叫人接受不了的難題,想當她師父就先給十年內力當見面禮吧!不然沒得商量。
誰知季不凡像是咬上她了,二話不說的以掌覆背,傳了十年內力。
平白得來好處她內心有愧,于是就修了一門輕功,有了季不凡內力的加持,她練起輕功來真的事半功倍,沒花多大的勁便身輕如燕,飛身一縱足有一丈遠。
不過一開始練她也撞得鼻青臉腫,被當師父的嘲笑好些日子,畢竟人不是鳥,不會飛,且她基本功不扎實,內力又並非自己修習而來,不能好好控制,一個沒拿捏好有了偏差,不是撞樹,便是摔個四腳朝天,渾身青青紫紫沒法看。
「被你氣得少活三年,為師的不該找你算帳嗎?」季不凡移形換位,一個箭步拎住還想跑的猴兒。
「人活那麼久干什麼,兒孫都不在了獨留你一個孤寡老人多可憐,日暮西山、背影淒涼,我是孝順,讓你早日羽化成仙,以免淚灑黃泉……」做神仙有什麼不好,不是他一心所求嗎?人就是貪心,既想與天同壽,又不願早早辭世,拋去舊皮囊,換上新羽衣,妄想兩全,事事如意。
「臭丫頭,你還說,真想我早死呀!」他忍不住往她腦門一彈,教她規矩。
「不公平,你以老欺小。」揉著頭,她一雙水汪汪大眼瞪得圓如滿月,里面蓄滿不平。
季不凡一手拎人,一手撫著胡子哈哈大笑,「那就練好武功找為師報仇,你……嗯!大概再練上三十年。」
他頗為看好她,予以重望,像天山派掌門已五十有三,季不凡對他的評語是︰今生無望,且看來世。
「我還不如去掘屍。」溫顏認命了,放棄掙扎,她小胳臂小腿的,哪掙得開百年老妖。
「掘屍?」听來不像好話。
「是呀!掘屍,我今年才九歲,肯定死在你後頭,等你死後我再挖出你的屍體,看是要踩、要踢,鞭屍抽骨好呢,還是挫骨揚灰、屍骨無存也行,你想你死都死了,還能白骨生肉跳起來,朝我大喊大逆不道嗎?」她故意說來氣人。
人生七十古來稀,季不凡也已經六十多了,還能再活幾年?就算練就絕世武學,能洗筋伐髓,但真能如他自個兒所言活到一百二十歲?她存疑,現代醫學那般發達,百歲人瑞也不多見。
「好呀!臭丫頭,連為師的身後事也不放過,看我清理門戶……」
季不凡大掌作勢要往她天靈蓋一拍,拿她小命,實則看她口無遮攔,遲早因此惹禍,而想多給她十年功力,以她的機智,有了他二十年內力足以保命,江湖上殺得了她的人寥寥無幾,他大可安心離去。
可風錦年學武經驗尚淺,也少了溫顏看透人心的機靈,一見師父面上生怒要朝小未婚妻下手,豈有坐視不理的道理,不加思索的出掌,要攔住師父那只往下拍的大掌。
季不凡怎會沒有察覺,轉而一抓溫顏衣領,運起輕功,躍上樹梢,溫顏驚呼著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風錦年,住手。」這個笨蛋……
「小徒仗義呀,丫頭,可惜了。」她沒這福氣。
樹梢上的季不凡眼神復雜的看看自以為救了溫顏一命的風錦年,這孩子耿直,可是他第一眼看上的不是他。
緣分這玩意兒真是玄妙,有緣無分、有分無緣……罷了、罷了,順其自然,強求得來的不是緣,而是債。
「師父,您把溫顏放下,她只是說話沒遮攔,並無惡意。」拎得那麼高,萬一摔下來可就疼了,風錦年仰著頭,看著站立在樹梢上的師父拎貓似的拎著雙腳凌空的溫顏,叫他心驚膽跳。
「你真要為師的把她丟下去?」他目光閃閃,似笑非笑的看向比狐狸還精的小徒弟,她回以眨眼一笑。
「我接著。」風錦年的意思是師父扔吧,不管有沒有接好,都不會摔著溫顏,他墊背。
「接好。」
季不凡手一松,真把人往下扔,可說要接人的風錦年也沒接到人,因為他一松手,溫顏在半空中翻身,踩著橫出的樹枝輕輕一壓,借力再輕松的跳下地面。
「說你是個傻的你還不信,傻到我不忍直視,賠我十年功力來。」溫顏一落地便往風錦年胸口戳,本來想戳他腦門,但不夠高。
「十年功力?」他一怔。
「丫頭,你得教教他,這小子傻里傻氣的。」一點也配不上溫丫頭,她多吃虧。
「該教還是會教,不過你就要走了,不留下一點什麼當念想嗎?」眼中泛著狡黠的溫顏不客氣的索要好東西。
季不凡兩眼一睜,好生不快,「不是徒弟該孝順師父嗎?怎麼反過來徒弟坑師父。」
「少說廢話,拿來。」她手心向上。
他瞪了瞪眼,從衣袖中飛出幾本書,「這是包含為師畢生所得的機關術,你拿去瞧瞧,也許哪天能派上用場,還有醫書和失傳百年的百草藥典也一並給了,你對學醫頗有興趣,那小子的娘也許能多活幾年。」
「師父……」風錦年感恩在心,自從他爹死後,他娘便一蹶不振,已有油盡燈枯之勢。
季不凡搖搖頭,「你呀!太婆媽了,這性子不好,肯定是名字沒取好,今日為師賜名『震惡』,從此而後你便是風震惡,威震八方惡人、惡事、惡鬼,以心為劍,劃開諸方萬惡……」
第三章 女人的嘴不可信(1)
風錦年……不,風震惡自從被師父賜名之後,心性上似乎有些改變,除對待自家人以外,不再凡事隨和,也不會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在他認定的原則內不容人逾越。
當然溫家人例外,尤其是溫顏,那是日後與他同床共枕的小娘子,他自是往心里擱,處處以她為主,把她當成自己人,連兩人一起賺的銀子也交予她保管,由她一人管兩家事。
只是看了好幾個大夫,藥也吃了,他娘的病情還是不見好轉,整日懨懨的,一日日的消瘦。
「娘,喝碗粥吧!」
眼神空洞的容嫻玉回過神,看了神似丈夫的兒子一眼,鼻頭發酸,「吃不下……」
「是溫顏煮的魚片粥,她特意下河撈的,還把魚刺都給剔了,我嘗過幾口,不腥,有魚的鮮味。」溫顏教過他煮粥,可是他不是煮焦了,便是水放太多,糊成米湯。
「是那孩子呀,小姑娘人挺好的……」就是出身太低,一個鄉下丫頭……她有些瞧不上小山村里的村姑。
在她心里還是拋不開大戶人家的身分,她一出世便是備受寵愛的世家嫡女,一生富貴,沒受過委屈,爹寵娘疼,一家和樂,兄弟姊妹間少有口角,丈夫也是對她百般疼寵。
可是公爹偏心,听信寵妾饞言,他們只好被迫離府,想著等事過境遷再回府,她相信虎毒不食子,公爹怎麼可能不要親生兒子,難道他要將家業傳給庶子嗎?
她一直這麼認為的,遲早有一天會回到錦衣玉食的風府,她仍是高高在上的二少夫人,婢僕成群的侍候著,她的兒子依然是孫輩最被看重的大公子,他是嫡子長孫。
但是隨著丈夫的離世,她感覺到回去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心底希冀的火苗逐漸熄滅。
回不去了吧!她想。
即便如此,她還是有一絲渴望,就算他們夫婦有生之年無法光榮歸府,至少她的兒子是風府子孫,公爹再無情也不能漠視自家香火流落在外,他以後的妻子應該是名門閨秀,而非家無恆產的喪母女。
在世家有三不娶,守灶女、刑克女、喪母女,前者是要招贅,後兩者則為不吉、不祥,娶之家宅不寧,不過鄉下人家倒沒這麼忌諱,只要人品好、懂事、家境尚可,若是再生得好,那可是人人搶著要,尤其還是夫子之女,本身識字,更是小門小戶眼中的好媳婦人選。
若非風長寒生前先定下這門親,溫家的門檻早被媒人們踩爛了,哪由得早已不是世家夫人的容嫻玉嫌棄。
「是呀,溫顏人很好,她還陪我上山給你采草藥,上回那根十年蔘就是她采的,給你炖雞湯喝。」他沒說還有一根五十年分,他們拿到藥鋪里賣,得銀三十兩,一人分了十五兩,他們拿了銀子各買了五十斤白米、二十斤白面、一些鹽、醬油等調料,以及幾套成衣和鞋子,割了三十斤肥肉煉油……
溫顏做什麼都會想到他家,連他沒想到的也處理得妥妥當當,還特意弄了本小冊子記帳,每回他給了她多少銀子,或是用了多少銀子都會一一記下,讓他過目了才收起來。
其實她不用做得這般仔細,雖然他一直沒開口,但是這世上他唯一相信的人只有她,她從來沒有看不起他,在他最需要有人陪伴時,她始終默默地陪在他身邊,以無聲的行動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她在他身側。
風震惡把魚片粥吹涼,送到娘嘴邊,他知道他娘和溫顏不一樣,不甘心粗茶淡飯,想重回富貴窩當個高高在上的貴夫人,因此她看不見年僅十二歲的兒子為生計奔波,習字描紅的手早已長滿粗繭。
「年兒,娘真的吃不下,你放著吧,一會兒娘餓了再吃。」她想的是碧粳米飯、黃山炖鴿、三鮮鴨子,還有珍珠雞……魚片粥太寡淡無味了,不合她胃口。
容嫻玉不是不餓,而是想要昔日的美味佳肴。
她嘴上不說,眼神卻流露出來,也有些埋怨溫顏耽擱了她兒子,以她兒子的容貌和學識,何愁娶不到鎮上大戶人家的千金。
看著魚片粥,她心里想的是悔婚,另為兒子尋一門貴親,可是她開不了口,目前母子倆全賴溫家父女的救濟,若是她把兩家交情搞砸,不只兒子怨她,她一日三服的藥也斷了。
「娘等一下還要吃藥,不先吃飽容易傷胃。」他站著不動,捧著粥碗等娘張口。
「我不吃……」看著兒子的固執,她不快的板起臉,丈夫沒了,兒子不孝,她還活著干什麼?
她越想越傷心顧影自憐,認為這世間容不下她,原本被人捧在手掌心的千金小姐如今落得看人臉色過活,吃也吃不好,穿也穿不好,她連回娘家哭訴都抬不起那個頭,身上半件像樣的首飾也沒有。
她自怨自艾,怪天怪地怪婆婆太過軟弱,管不住公公讓個偏房爬到頭上作威作福,害得他們也受到牽連,有家歸不得,如過街老鼠,人見人厭。
風震惡還沒開口勸說,溫顏的聲音已經傳進來——
「風熔子為什麼不吃,是嫌魚片粥煮得不好吃嗎?」有得吃還挑三撿四,她爹吃得津津有味,直說女兒手藝好。
看到不請自來的溫顏,本想跟兒子耍耍性子的容嫻玉面色訥訥,「哪會不好吃呢!是我這身子不濟事,明明餓了卻沒胃口,不管吃什麼都覺得嘴里淡得很,沒滋沒味。」
她故意說嘴淡,用意是要溫顏識趣點,別老是弄些上不了台面的家常菜打發她,好歹做幾道江浙名菜,或是蘇洲甜點,有魚有肉擺上一桌,不要顯得小家子氣。
不過溫顏沒理會,任她自說自話,還沒過門呢,就想把她當小媳婦使喚,想擺婆婆的架子還早得很。
「我娘去得早,沒人教我灶上的事,嬸子你別介意,哪天你身子骨好一點,就教我做兩道你的拿手菜,我肯定做得讓你挑不出錯……」
「拿手菜……呃!呵呵……」容嫻玉笑得很不自在,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哪會做飯,她的午膳一向是隔壁給私塾學生煮午膳的周大娘多煮了他們家一份,晚膳也是溫顏端來的。
以前還有丫頭、婆子洗衣、做家事、打掃里外,自從手里銀子花光了以後,這些雜事以一個月五十文請村里的大娘幫忙,有時兒子也會幫著做,而她不是病著嗎?實在做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