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炕也不算太窄小,睡上兩、三個大人該當是不成問題的……
湯圓隨著邢暉的目光往炕上看去,接著又抬頭,與他狐疑的視線相觸,她陡然一震,猜到這位大少爺心里在想什麼,頓時整張臉都燒熱了,慌忙用力搖頭。
「不、不是的!大少爺,您別誤會,我、我不睡這里的。」
那還有哪里能睡?
「後頭……後頭還有一間屋子。」
第三章 同睡一張炕(1)
說是屋子,其實就是平日用來堆放柴薪與雜物的柴房,與前頭的主屋相隔一個後院,後院一頭開了塊菜園,種些家常蔬菜,另一頭則有一間小小的茅房。
湯圓進到柴房里,將兩、三個大木箱子並在一起,上頭鋪了一張舊褥子,這就算一張簡單的床榻了,再將那條借來的毛毯留給邢暉,把自己平日用的棉被抱過來,也勉強能窩著過夜了。
只是夜深露重,這柴房里頭沒有燒暖的炕,只憑一個炭盆和熱水袋,睡到半夜仍是冰涼冰涼的,因此湯圓索性也不睡了,披上棉襖,早早便起來忙碌。
院子里有一口井,她先去打了一桶水進屋,燒了鍋熱水擱在一旁,接著將腌在瓦罐里的酸菜與蘿卜取了些出來,用昨夜剩下的面團,捏了幾個酸菜蘿卜包子,放進蒸籠里蒸。
念及大少爺身子不好,須得多補一補,她探頭張望,見斜對面丁家屋里有了動靜,便走了過去。
丁大娘正好要出門打水,見到她來了,笑著打招呼,「湯圓,早啊。」
湯圓也跟丁大娘打了招呼,才軟聲說道︰「丁大娘,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今兒大叔去做工,能不能順道替我抓一只老母雞回來?」
村里雖然窮,倒也有一、兩戶大戶人家,其中有個富裕的地主,不僅有將近百畝良田,還圈了個偌大的農場,專門飼養雞鴨等家禽,而丁大叔正是負責替主家看顧喂養飼料的。
「怎麼忽然想吃雞了?」丁大娘聞言一驚,打量了下湯圓,這丫頭向來最儉省的,特意要老母雞是要炖湯喝?「是不是你身上有哪里不好?」
湯圓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家里現在有個男人,只得囁嚅著說︰「就是這幾天總感覺身子虛,想著也該替自己補一補。」
「那是!你一個未婚的姑娘家,可得小心調養自己的身體,要不然將來成親了要生養孩子,也是個麻煩。」
丁大娘不知怎麼轉的腦筋,迅速就聯想到女人那方面的毛病去了,教湯圓听了一陣尷尬。
「你放心。」丁大娘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大娘讓你大叔抓只老母雞回來,再要一打雞蛋,別的還要什麼不?」
「我家里剩余的菜糧也不多了,不知能不能跟大娘買一些?」
「那有什麼問題!」丁大娘滿口答應,不一會兒,便抱了一顆大白菜、幾塊豆腐出來,還給了湯圓幾根豬大骨。
「這豬大骨熬湯喝,也是挺滋補的。」
湯圓接過這幾樣蔬菜與豬骨,要照市價算錢給丁大娘,丁大娘硬是不肯收,只說自己與老頭子這陣子也吃了她不少包子,就算是鄰居家有來有往吧。
湯圓感激丁大娘的好意,這才抱著東西回屋里,立刻就將那豬大骨洗淨了,下鍋熬湯。
待邢暉鼻間嗅著一股濃濃的湯香味醒來時,已是兩個多時辰後,日上三竿的時分,他擁被坐起,只見牆邊洗臉盆里裝滿了水,架上還掛著一條干淨的毛巾。
他下床穿鞋,手放進那洗臉盆試了試,水還是溫的,他低頭洗了把臉,用毛巾將臉擦干,頓覺神清氣爽。
湯圓听到他的動靜,在布簾外喊了聲。「大少爺,您醒了嗎?」
「嗯。」
「那我進來了。」語落,她捧著一個托盤進屋,上頭一碗用豬大骨熬得女乃白的湯,以及幾個玲瓏白軟的包子。「大少爺一定餓了吧?先吃點東西。」
他沒說話,望向她笑容煥發的臉蛋,這才發現她笑起來唇畔有酒窩,很甜的模樣,再多看了一眼,驀地有些怔愣。
是他的錯覺嗎?怎麼覺得她好像跟之前長得不太一樣了?
湯圓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大少爺,怎麼了嗎?」
他微微皺眉。「你的臉……」
「啊!」她一凜,猛然想起什麼,伸手模了模自己的右臉頰。「是不是青斑退了?」
青斑?他不覺仔細瞧了一眼她的臉蛋,雖說膚色不似京城那些千金小姐嬌女敕白皙,但也是健康無瑕的小麥色,哪來的青斑?
「其實那是我自己畫上去的,可能我早上起來洗過臉,忘了補上顏色,所以現在退掉了。」她解釋著。
她沒事干麼在自己臉上畫斑?
湯圓彷佛看出邢暉的疑問,解釋道︰「這是住對面的丁大娘教我的,因為我自己一個人住,又要出門做生意,有時候……難免有些不便。」
他懂了,是為了防著遭那些登徒子覬覦,才刻意將自己扮丑吧!
她見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多停留了片刻,吶吶地低語,「其實我知道我本來也沒長得多好看,就是……多防著點而已。」
他點點頭。
這點頭是什麼意思?是同意她長得確實不怎麼樣,還是同意她應該多防著點?
湯圓糾結了,雖然她知道自己在意這種細微末節很無聊,但她畢竟也是個姑娘家,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還是希望自己能好看一些的……或許正因為如此,今天起來她才刻意那麼用力洗臉吧。
湯圓暗自嘆息,振作起來,轉開話題,「大少爺,您趁熱先把這些東西吃了吧,吃完我也替您化個妝。」
他愕然揚眉。他化什麼妝?
「您忘了官府的人在找您嗎?我替您在臉上弄個疤痕,這樣萬一有官府的人臨時找上門,也不怕他們會認出您來。」
他無言地瞪了她半晌。「我本來留了大胡子的。」言下之意是她若沒將他的胡子剃掉,本來就不太可能被人認出來。
湯圓一窒,思及他那滿臉拉碴的大胡子,忍不住一陣惡寒。「那胡子太丑了,又髒,說不定上頭都生了跳蚤呢!」她毫不客氣地評論,這還不夠,又補上一句。「幸好我昨夜有想到,燒了一大桶熱水讓您好好地泡了個澡。」
這是還嫌棄他身上髒了是吧?若是他沒泡過澡,她是不是連這屋里的炕都不讓他睡了?
他淡淡地橫她一眼,不知怎地,她就覺得這一眼又像警告,又似有些哀怨的意味。
她訕訕一笑,連忙指了指桌上的豬骨湯和包子。「大少爺您多吃點,我去替您熬藥去!」
邢暉听說她要去熬藥,下意識地想開口,湯圓卻不給他機會,一溜煙就轉身逃離,一跳一跳的,背影像只兔子般歡月兌可愛。
邢暉出神片刻,回到炕邊,拿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濃郁的湯汁驀地在唇腔化開,雖然不是肉包子,卻比肉包子還香甜可口。
她的手藝,還挺不錯的。
邢暉愣愣地拿著包子,又想起昨夜自己勉強喝藥後吃下的那幾個糖霜梅,她做的蜜餞也好吃,雖然比不上他在夢中嘗到的滋味,但也算是……嗯,還過得去。
一邊這樣淡淡想著,一邊吃著包子又喝湯,邢暉完全沒發現自己敗壞好一段時日的胃口,有了恢復的跡象。
擔心沒人伺候生病的邢暉,他或許會出什麼事,這幾日湯圓索性都不出門做生意了,只專心看顧病人,鎮日不是炖那湯湯水水給他補養身體,就是忙著替他縫制新衣,連過冬的棉手套和毛帽都一並準備好了。
邢暉見她整天忙忙碌碌,像顆陀螺轉個不停,沒有閑下來的時候,心頭滋味難辨,只是他這些年來習慣了對世事漠然以對,猶如冬日那用冰霜堆起來的雪人,閑人勿近。
大少爺,變了。
以前的他固然脾氣也不好,但至少會說會笑,彈琴寫字、騎馬射箭,日子過得好生風流,如今卻像座雕塑,只是坐在屋里,難得動上一動。
湯圓在屋後忙著曬衣服時,見他坐在窗邊茫然出神,忍不住心頭一緊。
「大少爺,今日陽光還算暖和,要不要出來曬曬太陽?」
他沒有反應。
「那您想吃什麼?我做給您吃。」
他還是毫無回應。
「要不我明日出門,去買些栗子吧,做栗子糕來吃如何?」
邢暉聞言,身子總算略動了動,抬頭朝她望來。
湯圓抿唇一笑。「大少爺愛吃栗子糕的,是不是?」
她如何知道?
湯圓看出他的疑惑,笑道︰「我說過了,以前我在府里做過丫鬟的啊。」
「我沒見過你。」他淡淡一句。
湯圓一窒,臉上的甜笑轉成苦笑,酒窩也顯得不那麼靈動。「我只不過是一個最普通的丫鬟,大少爺您……自然是不記得我的。」
可是她記得他,記得兩人初次見面時,他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用正處于變聲期的公鴨嗓,頤指氣使地要她把花園里的落葉掃干淨,因為他可有潔癖了,視線所及的範圍內,容不得一點髒亂不整齊。
兩人再次遇上,卻是她被某個大丫鬟欺負,罰著跪在冬天的雪地上,一雙腳幾乎要凍僵了,他認出她是每天將花園整理得很干淨的小丫鬟,便命身邊的人拉她起來,還賜下熱水與藥油,讓她能緩緩麻痹的雙腿。
後來,她自告奮勇進了大廚房,學會了做豆沙酥餅,他吃了她做的這道點心,登時就喜歡上了,隔三差五便要叫廚房送來,別人做的他還不滿意,只肯吃她親手做的。
又過了好久好久,他才偶然得知做豆沙酥餅的人是她,問她可想要什麼賞賜?她大著膽子,說自己很羨慕那些大丫鬟姊姊們能有機會學讀書寫字。
「那有什麼難的?」
他一發話,就有人送來文房四寶,一個姊姊來教她臨摹字帖,某日他心血來潮,命人將她寫的字拿過來,親自圈注批改,然後把她叫過來,罵得狗血淋頭,這一筆狗爬字,委實白費他讓她學寫字的好意!
那天,他站在她身後,盯著她臨摹字帖,甚至一時氣急,握著她的手教她書寫的正確姿勢。那是她自入邢府以後,最精神緊繃的一天,卻也是最甜蜜快樂的一天。
她知道,自己喜歡上了這個脾氣有些壞,嘴上刻薄,心里其實很善良溫暖的大少爺,他和自己是雲泥之別,他也永遠不可能像她將他放在心上那樣,在腦海里留下對她深刻的印象。那些屬于她的甜美回憶,對他而言,不具任何意義。
他當然會忘了她啊!
少年的心太大了,要裝著自己的前途,裝著整個家族的榮光與未來,裝著對朝廷的責任與期待,而她,就只是一個普通的丫鬟而已,他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記得。
是湯圓喔!大少爺,我叫湯圓,您也很愛吃湯圓的,對吧?
曾經無數次想向他如此自我介紹,卻終究只能在他將自己拋在腦後時,默默地在遠處窺望著他。
思及此,湯圓驀地感到心酸難抑,這些回憶藏在她內心深處太久太久了,久到她以為自己早已遺忘,卻在乍然與他重逢那刻,清清楚楚地想起,她忍不住望向窗邊那張俊秀好看的臉。
「大少爺,我叫湯圓。」
邢暉一愣,不明白她干麼忽然這樣自我介紹,皺了皺眉。「我知道。」
「您才不知道!」湯圓驀地上前幾步,賭氣似地朝他嗆道。「我是那個湯圓!」
什麼這個那個的?還有分嗎?
見邢暉一臉不解,湯圓更惱了,聲量更拔高。
「我知道大少爺很愛吃湯圓的!」
那又怎樣?邢暉更莫名了,蹙眉望向她的眼神分明在懷疑她是否有病。
湯圓一凜,這才驚覺自己無端端發飆很是不可理喻,臉頰窘得微熱,卻仍不甘示弱,咬著牙強調。「大少爺您別想否認,我親眼看到您在那年元宵節時,偷偷多吃了好幾碗湯圓。」
她還扯不清了?他偷吃湯圓又怎樣,這是在找他算帳嗎?
邢暉冷笑。「怎麼?我吃東西還惹到你了?又不是偷吃你的湯圓。」
「就是我的……」湯圓一窒,忽然想到那夜他燒得神智不清時,猛咬自己的嘴唇,當成糖霜梅吃個沒完,頰色頓時渲染一片暈紅。
她頓時羞赧,不敢再與邢暉爭辯,轉身就走。
這就走了?邢暉冷哼,眉頭擰得更厲害了,絲毫沒察覺到自己久無波瀾的心海,又開始有了起伏。
兩人冷戰了起來,湯圓不再主動與邢暉搭話,雖然依舊端茶送水,將他照料得無微不至,卻是不發一語。邢暉本來嫌她聒噪,但她不說話後,他反倒感到有些不自在。
這天傍晚,一直躲在里間的邢暉終于主動走了出來,假裝去後院散步,其實默默觀察著湯圓的一舉一動,見她正在整理柴房,走過去一瞧,這才看清這間狹窄陰潮的屋內有多簡陋。
這幾個晚上,她就是睡在這樣的地方嗎?連個火爐子也沒有,如何能保暖?
邢暉想到自己睡的暖炕,又看著她用幾個木箱簡單拼出來的床榻,心下不知是何滋味,清清微澀的喉嚨,正欲開口時,前院那頭忽地傳來一陣騷動。
「湯圓,你在屋里吧?快給我出來!」
是李嬸的聲音!
湯圓一凜,連忙從柴房里出來,這才見到邢暉在後院游蕩著,一時也不知將他藏在哪里,只得將他推進柴房里。
「您躲在里頭,先別出來。」
匆匆叮囑過後,湯圓穿過主屋,來到前院,開了院門,李嬸正站在門外,沒好氣地等著她,一旁還跟著丁大娘。
湯圓忙開門將兩人迎進來,丁大娘一臉局促不安。
「湯圓啊,里正娘子找你有事。」
「丁大娘、李嬸。」湯圓溫順地打了招呼。「你們找我什麼事?」
李嬸身為里正娘子,本來在這村子里就有些說一不二的氣勢,再加上不滿自己最寶貝的長子李大郎總是纏著湯圓不放,對湯圓的態度就越發高高在上了,她傲然抬起下巴道︰「你讓兩位長輩陪你在這里說話是什麼意思?不請我們進去坐嗎?」
湯圓可不想讓她們進屋,萬一邢暉不小心被發現了呢?
「李嬸別誤會,不是我不願請你進屋,實在是我這屋里小,也沒什麼坐著說話的地方。」見李嬸面色一沉,湯圓繼續軟軟地說道。「幸虧今日天氣好,我這院子種的這棵棗樹挺好的,樹下也有石桌石凳,不如請李嬸跟大娘在這里坐著,我先泡一壺茶過來?」
「是啊,是啊,你先去泡茶吧。」丁大娘見氣氛有些不對,趕忙打圓場。「我說里正娘子啊,咱們就在這院子里坐坐也挺好,湯圓這屋子確實是小,也別為難她了。」
「坐哪里我是無所謂,就是想把話說清楚。」
「那你兩位先坐,等泡好了茶,我再來听李嬸說。」
「不用了,我還得趕著回去做飯呢,也沒什麼好多說的,這張帖子你給我看好了,成或不成,給我一句話。」李嬸端著架子坐在石桌旁,丟下一張紅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