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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寵 第6頁

作者︰叢闕

「月照紗窗,縹緲見梨花淡妝。依稀聞見麝余香,喚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徐劭行寫完了打趣道︰「這是周居幽歌罷錢塘,賦罷高唐之後的微茫余味。」

令嫻被他說得笑不可抑,突然又覺得為人家做春夢而發笑太不莊重,小臉勉強繃緊。徐劭行看著她一時間臉色數種變化,不禁心中一動,隨即又按捺下浮浪心情,清咳一聲,寫了「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這是周居幽半途遇上未寡的王媼,兩下情怯,終成陌路。」他喜見令嫻再度發笑,低頭看看這行字,卻又是有些黯然。

這時一紙用盡,令嫻另取了張紙寫字,拿給徐劭行看過,說道︰「這是周居幽拋下心上人遠走他鄉,留下姑娘家茶不思飯不想,還生怕被母親發現,不得已強顏歡笑。」

徐劭行定楮看去,卻見上頭寫著︰「鴉翎般水鬢似刀裁,小顆顆芙蓉花額兒窄。待不梳妝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釵,一半兒蓬松一半兒歪。」

他有些意外,卻不動聲色,只問道︰「這是誰寫的小調?我倒不曾見過。」

令嫻微感得意,道︰「前幾日做綢緞生意的陳伯伯打京城來,曾到我家吃飯,我听他下人這般唱來的,據說這首《題情》,京城人人听過。」

「唔,確實很是通俗有趣。」徐劭行念了一遍,問道︰「這是《仙呂宮•一半兒》?」也不待令嫻作答,就徑自按著調式與曲牌唱了起來,竟也絲絲入扣。《仙呂調》本清新綿邈,徐劭行的嗓音清越,听來頗為相合。待他唱完,吳家三哥一拍大腿,忍不住要大聲贊個「好」字,卻被二哥一把捂住嘴,嗚嗚地只是低嚎。

吳家二哥拿手肘撞撞老大,用下巴點點妹妹的方向,臉露疑惑之色。

令嫻和周居幽不是一對兒嗎?怎麼用那種眼光看徐二流子?

大哥也是同樣的驚訝。他家妹妹,可不是什麼朝三暮四的女孩子,只要把心交給一個男人,水里火里怕也回不了頭。別說徐家小子充其量是個風流才子而已,又用情不專得一塌糊涂,就算是來個比周居幽好上千百倍的,也絕不會這麼輕易給勾去——所以只是欣賞,嗯,絕對只是欣賞!

「曉窗呵鏡照凝酥,兩朵烏雲滿把梳。時世妝成紅不暈,千金一笑肯回無?」徐劭行擱筆道︰「這是周居幽困于軟塵,耽溺秦樓楚館無疑了。」

這回輪到令嫻沒見過。徐劭行搖頭晃腦地道︰「你用俗俚調,我書域外音。這是高麗大文人李奎報的詩作。」

令嫻感興趣地道︰「听說高麗也有很多人愛寫漢詩?」

「華夏威儀所及,處處學漢字,寫漢詩,東瀛如是,安南如是,高麗亦如是。」徐劭行說得自豪感頓生,隨即又撇撇嘴,「怎奈這位李公甚是正經,文集看了十卷下來,竟然不談風月只談禪,提及私情的,統共只有四首而已。倒是一些小詩作得頗有逸致,我記得有一首是‘十里煙花真似畫,一江風月不論錢。沙鷗熟听笙歌響,飛到灘前莫避船。’」

令嫻的雙眼亮了起來,「你有他的詩集?」

徐劭行冷不防對上她閃爍著光芒的雙瞳,因覺過于耀眼,匆忙躲避,將視線擱在她生有幾顆雀斑的小巧鼻頭上,故作鎮定地道︰「托一個朋友帶來的,你若要看,可以自去書房取來,還有別國的一些,外文寫成,我也不懂,權當擺設而已。」

令嫻輕聲道︰「原來你的書房有這麼些書……」

徐劭行愣了一下,隨即了然,「他們告訴你里面全是誨婬誨盜,敗壞門風的東西是吧?」

令嫻為難地做個苦臉,也不回答,又在紙上寫了一句︰「春酒香熟鱸魚美。誰共醉?纜卻扁舟蓬底睡。」她俏皮地道︰「還你一首波斯人的漢詩。順便說一下,今日席上也有鱸魚,後院湖心扁舟,便等醉後再大睡一場吧!」

吳夫人這時才插嘴進來︰「知道有你最愛吃的鱸魚就好,還不帶劭行去洗手,黑乎乎的髒死了!」

她順口直呼女婿的名,顯然認同增加了不少,徐劭行沒來由覺得有些被自己感動。

一家人準備起身去飯廳,干等了半天的信差急了,「吳小姐,那回信呢?」

令嫻與徐劭行對看一眼,揚揚手里的「墨寶」,異口同聲道︰「在這里呢。」說完相顧大笑。

吳家五口面容僵硬地看著厚厚的一大疊紙,不由得為周居幽默哀,同時決心打死也不會寫信給這對夫婦中的誰。

第四章隱情(1)

西院書房門外的枝頭上,桂花已經隱隱散出些香味,秋風乍起,吹落枝頭三兩朵未生牢靠的小金桂,飄進房中,靜靜落在窗邊長桌的硯台旁。

這處院落的兩位主子,站在書桌前,頭差不多都踫在一塊兒,不停地說著些什麼。

「東瀛人的詩歌稱作和歌,並不像我國詩詞般講究韻律,每首歌都由五音、七音的幾節連綴而成,長短均有。短歌五節三十一音,長歌循著五七五七節奏,字數不限,略似古風。你看這首就是長歌,是東瀛一位皇帝所做。」徐劭行小心翼翼翻開手中書本,指了指起首處的某幾行字。

令嫻探頭過去瞧了一眼,喜道︰「果真東瀛人用的也是我國文字!‘山常庭村山有等取與布天乃香具山’……」才念了一行,她又皺起眉,「這些字在說什麼?怎麼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徐劭行笑道︰「這是東瀛人借用漢字發聲,記下的東瀛言語。」

見令嫻蹙眉相詢,他饒有興味地解釋起來︰「東瀛人原本有言無文,起初典籍詔令等一應使用我中國文字記載,漢字難學,又與東瀛平民口語全無相似之處,難以推廣,因此就有人想出將漢字當成反切,用以給他們自己的言語注音。」

令嫻恍然頷首,「原來是反切。難怪讀起來全然不順……那怎麼個切法?」

劭行道︰「我也未學過東瀛語言,只是听贈我書的朋友稍稍解釋過。」他指著「山常庭」三字,「東瀛的‘山常’二字發聲與‘大和’相同,東瀛人稱自己的國家為‘大和’,‘庭’讀‘泥窪’,在東瀛語中是處于某地之意,因此這三個字便是‘在大和’的意思,讀作‘亞馬多泥窪’——這便是五音組成的和歌第一節了。」

「‘亞馬多泥窪’,‘亞馬多泥窪’……」令嫻將這五個音節念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撲哧」笑出來。

「怎麼了?」徐劭行狀似不經意地問,其實心中有些忐忑。

「真好玩!」令嫻將礙手礙腳的寬大袖子往上臂一捋,上半身趴在大書桌上,興致勃勃地指著下一句問︰「這個呢?這個是什麼意思?快點告訴我!」

令嫻低頭看書等了好一會兒,還沒听他開口,奇怪地抬起頭,卻見徐劭行不言不動,怔愣地看著自己。

「你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她說著慌忙用手腕滿臉擦來擦去。

「沒什麼。只是收藏域外書籍以來,第一次有人如此認真問我,听我說這些可笑無趣無聊無用的玩意兒。」

徐劭行伸了好大一個懶腰背過身去,望向窗外青天,父母的呵斥朋友的嘲笑言猶在耳。

無論是做生意,還是考功名,甚至風月場上都用不到的東西,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會覺得好玩。

正這麼喃喃說著,肩膀猛地被重重一拍。

「真是的,你要是早點告訴我多好!」

他聞言欣然一笑,回過頭去,令嫻的大大笑容卻僵在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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