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娘娘,這是新作的舞樂,今後浣春不能再為娘娘效力,就當做臨別之禮吧。」浣春微笑著,將絹冊遞了過去。
趙飛燕的臉上卻並無歡容,接過冊子,又輕輕放回幾上,「皇上今日去未央官,神情郁郁,命本宮來見你,想必你也知道是為了什麼。」
「春兒明白,父皇但有所命,春兒無不遵從。」她斂眉莊容回答。
趙飛燕默然半響,道︰「我……曾為你向皇上進過言,皇上只說了四個字︰天命如此。」
「皇上說得對。」她神色不變。十六年來父皇所認為的「方士諂言」,短短一日就變成「天命如此」,人心,究竟是什麼啊?她真有些想笑。
「你難道不怨恨皇上?」趙飛燕對她的平靜感到些許驚訝,畢竟,她就要去與凶惡野蠻的匈奴人和親了呀!
她搖頭,微微一笑,如春風拂面,柔和平靜。
趙飛燕嘆息一聲,「公主真是豁達,本宮佩服。」傳旨起駕。
皇後剛走,班婕妤已到了,一見到浣春便淚眼障朧,「春兒,我求了太後,可是……」
太後?只怕她還嫌自己嫁得不夠遠吧?婕妤師傅在宮中這麼多年,怎地還是這般天真呢。浣春笑著安慰班婕妤,「婕妤師傅,您不必為春兒難過,天命如此,春兒等這一天已等得不耐煩了。」
班婕妤不可思議地看她,「春兒!難道你真願意遠嫁匈奴?那可是塞外苦寒之地啊!」
她悠悠而笑,眉目間依稀有春風蹤影,「終歸是死,死在哪里又有何區別?或許這樣倒好,讓我不至于白白浪費了這十六年的生命。」
班婕妤呆呆地望著浣春,第一次覺得她春風般的笑容有些冷,或許,那也叫——無情。
對自己,也對這個世界。
第二章
西漢成帝綏和元年春,帝以宗室女劉浣春遣嫁匈奴右賢王,陪嫁絲千匹,珍玩無數,極盡奢華。
車轔轔,馬蕭蕭,送嫁行列迤邐而行,出了長安,就是十里長亭。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這一別相見無期,再見除非夢里,甚或是黃泉之下。
皇上本欲親送,奈何自匈奴來朝後便一病不起,只得由太子率百官相送。一路戚戚慘慘,不像送嫁,倒像送葬,尤以太子劉欣為甚,臉色慘白不說,雙目紅腫,顯然是大哭過的。
十里長亭,素酒一盅,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山青水綠春意濃濃,卻傷心斷腸揮淚東風。
「太子殿下,浣春遙祝父皇萬壽,就此拜別。」向失魂落魄的劉欣深深行禮,她正要登車,一個六七歲的女童卻不知怎麼一頭撞過了來,拉住她的衣袖。身旁的侍女隨從大驚,搶著要將女童趕開,浣春搖頭示意他們住手,微笑著俯,問︰「小妹妹,你是誰家的孩子?」
那女童衣飾華美,一望便知家世不凡。臉兒粉女敕,一雙眼珠烏黑明亮,讓她有種說不出的喜愛和熟悉。女童直瞪瞪地看著她,清脆地答道︰「你長得好美啊!父王和母妃說你是我姐姐呢,所以冬兒想來看你,你是我姐姐嗎?」
她劇震,眼前這張天真可愛的小臉竟猛地有些模糊,她……是妹妹?是她從未見過的妹妹?
「你叫什麼名字?」她略略急迫地問。
「我叫常樂郡主……這是下人們叫的,父王母妃叫我冬兒。」女童歪著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好奇心,「你是我姐姐嗎?」
她抬頭,游目四顧,遠遠地,人群的那一邊,一位高冠博帶的貴族正緊緊盯著她,而一個身著盛裝的婦人正埋首那人懷中哭泣。
十六年來不曾見過的雙親,來送她嗎?一瞬間,心頭生起淡淡的,淡淡的,悲哀。
既然注定要失去,那麼,就干脆什麼也不要記得吧……
她俯,對這孩子露出一個春風般溫柔的笑容,笑容下,卻有著一點點殘忍,「不,我不是你姐姐。」
「你的父母,只有你一個孩子呢。」
至于我,只是個無緣的——陌生人……
「公主起駕——」
一聲長長的呼喊,華麗的御輦緩緩移動,向著春草離離的塞外,出發。
她,始終沒有回顧。
翠華搖搖行復止,安順公主的和親行列,一路向西,經過隴西、武威、張掖、酒泉四郡,到達敦煌城。前面就是玉門關,出了玉門關,就是遼闊的西域大地。
匈奴右賢王的王庭,位于蒲昌海以西,焉支山南,擁有七萬鐵騎,時常騷擾河西四郡。大漢此時的兵備不足,無力還擊,守軍多倚靠長城,消極防御。
敦煌城是大漢與西域之間的最後重鎮,來往商人不絕,各色人等都有,熱鬧非凡。得知公主駕臨,敦煌的太守出迎三十里,將御駕迎至太守府安頓。
當公主的御輦沿著城中大道招搖而過時,坐在路旁的小酒鋪低頭吃飯的黑衣男子,眼中閃出一絲冰冷的笑意。
從張掖就一直暗中跟著和親的隊伍,窺視這些御林軍的防護實力,他的獵物,終于快要到手了!
沐浴包衣之後,浣春坐在太守府的樓頭,遙遙凝望西天的落日。樓外種了幾棵紅柳,正是抽條長葉的時候,細女敕的柳枝在吹面不寒的風中微微搖曳,顯得說不出的嬌柔可人。
西北春晚,她這一路走來,卻正好與春同行,看春花次第綻放,看春柳漸漸轉青,看春風如何從長安吹到了敦煌,仿佛追著她的車馬而來。
春天啊,多麼生機盎然的季節,即使在這要塞窮邊,也一樣散發著迷人的魅力。
然而,生于春分佳日的她,卻似乎總是在等待嚴冬的降臨,甚至連一顆原本溫熱柔軟的心,也在紛紜流高的茫茫人世隨上,在陰暗詭譎的重重深宮中,漸漸變得無思無情。她學會不在意任何人,不執著任何事,學會將自己遠遠放到世界之外。她常常微笑,她柔順而安靜,她專心于音樂歌舞,她近乎完美地做好每一件事,但,她的心是空的。
春風般的笑容下,其實,有一顆冰雪般的心。
如果注定要失去,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在乎。
包括親情,包括——愛情。
可是,真的能那麼徹底地做到嗎?她,終究不是鐵石心腸啊,所以,在這即將出塞前的夜晚,在這佔道邊邑,浣春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無緣的父母,想起了倉皇一面的妹妹,想起了老師班婕妤,也想起了對她情深一往的太子劉欣。
淡淡思念化做幽幽的琴聲,在靜寂如水般的春夜暗暗蕩漾開去。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革。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無名氏的詩作,和著悠揚的琴聲,遠遠越過太守府的高樓,傳到敦煌城的城頭。
在一輪冰玉般的圓月下,一個白衣青年忍不住嘆息了一聲︰「無涯,我知道你就在這里,不必再躲了。」
城樓的暗影中慢慢走出一個高挑的黑衣人,「師兄。」
「哼,你還記得我是你師兄啊?我當你是見了鬼,所以東躲西藏跑得比兔子還快!」白衣青年不滿地瞪這不肖的師弟一眼。
「無涯不敢。」
「少口是心非了!」白衣青年一擺手,「你這家伙這輩子還有什麼不敢干的?劫貢使,搶商隊,殺駐軍,只差沒闖到天宮去鬧,連匈奴王和漢朝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哪里會怕我這個小小的師兄!」
「咦,原來師兄這麼抬舉小弟啊?那我若是不當真干點什麼,豈不辜負了師兄的夸贊?」
這不知死活的混蛋!白衣青年望天翻白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要讓他有這麼一個只長膽子不長腦子的混賬師弟啊!「你一路從張掖跟到這兒,當真是要動那位和親的漢室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