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沒有說話,顯然是默認了。
「喂,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卑鄙冷血了?你跟薛克汗的仇關她一個十幾歲的小泵娘什麼事啊?」
「夫債妻償,不是你們漢人常說的嗎?」
「是父債子償!早勸師父救你多讀幾本聖賢書,也免得變成今天這樣陰陽怪氣沒血沒淚的混蛋!再說她還沒嫁過去,算什麼妻子?就算嫁了,你也不該拿一個小女子泄憤。」
「誰叫她生為漢朝公主,又偏撞到我手里。」
「你講不講理啊?」白衣青年直想扯頭發,這蠻子!「又不是漢朝殺了你家人!」
「講理?」那人卻突然激動起來,咬牙切齒道︰「當年又有誰跟我父王母後講過理,跟我渠勒數萬百姓講過理?薛克汗進軍西域時,漢人慫恿我父王與匈奴為敵,一旦匈奴鐵騎殺來,漢軍卻龜縮進長城不敢出戰,眼睜睜看著薛克汗屠戮我渠勒族人,亡我家國!你說,我該不該恨漢人?該不該拿她泄憤?」
「呃,這個……」白衣青年倒有點語塞,「都是當權者們搞的鬼,不關百姓們的事吧。身為漢人也不是罪呀,天下漢人那麼多,你難道個個都恨不成?……」
那人笑了,陰陰地,「所以師傅還是師傅,師兄還是師兄啊。可惜她是大漢皇族的人,那只好認命了。」
「唉,你這家伙已經走火入魔了。」白衣青年搖頭,「你打算怎麼處置那位公主?」
「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對待她,決不會輕易就殺了她的。哼,此次大漢和親擺明是怕了薛克汗,若是公主沒送到,薛克汗定會以此為借口開戰,到時就有得漢朝皇帝頭疼了。你們漢人不是有句話叫水鳥和小魚打架獵人佔便宜嗎,我就來做這個獵人好了。」
「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什麼水鳥小魚……呃,這麼說是你非劫人不可了?」
「不錯,師兄,我希望你別阻攔我,否則……」那人沒有說下去,白衣青年也自知下文是什麼。
「要我不攔你也行,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說。」
「如果師父出關後發現我沒阻止你這個混蛋,你絕對得擋在我前頭領罪啊!」
「哦?既然這樣,就請師兄也答應無涯一個條件。」
「什麼?」
「我正好缺一個通譯,師兄不正是最好人選嗎?反正都要領罪,不如干脆錯到底好了。」
「……無涯,你小時候明明很可愛的,為什麼會變成這種狡猾的混蛋啊?」
一出玉門關,兩眼淚不干。
玉門關是分隔漢朝與西域的最後一道門戶,出塞入塞,都是必經之道。和親隊伍浩浩蕩蕩迤邐而出,離開這個關口,就從此離了故國。
萬水千山,再不得回故園;此生此世,再不得見親人。
浣春坐在華麗的御輦中,隔簾而望,滿眼黃沙,稀疏幾叢衰草,只是從牢牢扎根沙丘的紅柳抽出的女敕條上,依稀透出幾分春意。沙漠里的春天,其殘酷遠勝于嫵媚。
「公主,您在想什麼?」一旁的彩雲見她默默無語,若有所思,怕她是因難舍故國而傷感,忙開言打斷她的沉思。
「我在想……」她回過神來,對侍女微笑,「不知右賢王喜不喜歡音樂。」
「公主放心,您容貌如此美麗,性情又溫柔可人,那位匈奴王爺也一定會疼愛您的。」誤以為主子是在擔心未來夫婿對自己的態度,彩雲急忙勸解,
「從前昭君娘娘不也是與匈奴可汗和親嗎,听說那位可汗對昭君娘娘敬重非常,夫妻恩愛得很呢。」
浣春的微笑更加展開些,眉宇間一派閑適,對侍女的勸慰不置可否。美貌?或許;性情溫柔可人?未必。
她的溫柔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掩飾,必要時也可以化為一種武器。該如何運用端看那位右賢王的態度了。即使是和親,她也不會容許自己活得屈辱悲慘。當然,這些不需要讓彩雲知道。
主子總是在微笑啊,一旁的彩雲暗自感慨著。那笑容柔柔的、靜靜的,不著痕跡地沁人入心,讓人恍惚間有種被春天包圍的暖融與松弛,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呵寵。這樣的人兒,誰能忍心傷害呢?
她正胡思亂想,沒注意到主子的縴縴素手掀起御輦的繡帷,輕喚︰「黎將軍。」
昂責此次護送任務的御林軍金吾衛統領黎熵慌忙趨近,「公主有何吩咐?」
「只不過是想請教將軍,我們還要多久才能到達右賢王的王庭?」浣春習慣性地在唇邊掛上微笑,不出意外地听到黎熵的聲音結巴了。
「啊……這個……大概還得二十余日的路程吧。」
「是嗎?」她對黎熵的痴迷眼神只當未見,笑得更加柔和,「這些日子真是辛苦將軍和眾位將士了,到達匈奴後,本宮一定請右賢王重重賞賜,以表謝意。」
「那怎麼敢當,護送公主乃下官的分內之責……咦?」正說著,黎熵忽然神色有異,雙目緊盯前方。
烷春微微皺眉,「黎將軍,出了何事?」
「稟公主,前面塵沙飛揚,似乎有大隊人馬正朝此而來。下官離開敦煌時,太守曾告知附近沙漠中有一伙悍匪,橫行無忌,極為凶殘,要下官多加小心。我等不可不防!」
踫到正事,黎熵倒不含糊。一聲令下,三百金吾衛人人刀出鞘、箭上弦,團團護住鮑主御輦,一副如臨大敵的緊張。
那塵頭來得好快,片刻間已能看見騎影隱隱,馬蹄轟轟直似有千軍萬馬一齊殺了過來。塵沙中一面黑底金邊的牙旗映著日頭,散發著不可逼視的霸氣。
轉眼那票人馬已在三十丈內,為首之人一聲低喝,所有馬匹一齊止步,當真說停就停,單只這馬術已是驚人之極。
面對這批來意不善的人馬,黎熵早已提起十二萬分的警醒,細細打量,只見他們都是一身短衣褐裘,頭戴皮帽,身背強弓,一副匈奴人的裝束。
騎陣閃出一人,提氣高叫︰「前面可是漢朝和親的安順公主?匈奴右賢王世子特來迎駕!」卻是字正腔圓的漢話。
此語一出,登時惹得金吾衛一陣騷動。黎熵一擺手,示意安靜,自己催馬而出,「若是右賢王世子,不知有何信物為證?」
喊話那人道︰「這兒有王爺的金印及漢朝皇帝的御旨。」一邊提馬過來,將手中小包遞與黎熵。
黎熵打開一看,果然是一枚金燦燦的獸頭印,印上的字卻曲里拐彎看不懂。又有一份明黃詔書,的的確確是成帝交與匈奴信使帶回的賜婚文書,不由他不信,急忙翻身下馬,「大漢送婚使黎熵見過世子!」
這一來,所有金吾衛也都下馬行禮,氣氛大見和緩。
為首那人催馬上前,他也是一身短衣打扮,只是外穿貂裘,額束金帶,端坐馬上,氣勢遠勝眾多隨從,一望即知是慣于高高在上發號施令之人,即使黎熵還有一兩分疑惑,見了此人也不由信了個十成十。
那種高貴的王者之氣,絕非尋常人所能學來,更不可能是匪類偽裝。
右賢王世子緩緩騎馬來到御輦前,看也不看黎熵,烏金纏絲的馬鞭倏揚,卷起御輦的垂帷,竟絲毫也不顧忌禮數。
當垂帷揚起的那一剎,車中的女子也微微抬起跟簾。
他從來也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有面對一個女人而說不出話的一天,但,此刻他的確腦中空白了一下。
烏木般的發,雪白的臉,因驚訝而微張的紅唇,以及,籠著一層朦朧霧氣般的黝黑眼珠,組合成一張精致嫻雅的少女的面孔。繡著淡粉色花朵的深衣像蝴蝶翅膀一般鋪陳在她身畔,襯托得她如坐雲端。這女子的美,仿佛是一種非人間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