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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圓舞 第19頁

作者︰亦舒

「錄音機。」

「干什麼?」

「錄你的聲音。」

「承鈺你舉止越來越稀奇。」

「隨便說幾句話。」

「對著麥克風聲音會發呆。」

「傅于琛先生,讓我來訪問你︰請問地產市道在七三年是否會得向上。」

「七三七四年尚稱平穩,但肯定在七五七六年會得直線上升。」(笑)

「那麼傅先生,你會如何投資?」

「廉價購入工業用地皮,可能有一番作為。」

「謝謝你接受本報訪問,傅先生。」

「奇怪,承鈺,昨日有一張財經報紙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是嗎……」

躺在床上,听他的聲音,真是一種享受。

我沒有開燈,一直不怕黑,取一枝煙抽,倒杯威士忌。

留學最大的好處不是追求學問,對我來說,大可趁這段時間名正言順養成所有壞習慣。

靜靜听傅于琛的聲音,直至深夜。

有一段是這樣的︰

「喜歡路加還是約翰多些?」

「當然是約翰。」

「我也看得出來。」

「但不是你想象中的喜歡,總有一種隔膜。」

「我一直鼓勵你多些約會。」

「待我真出去了,又問長問短,查根問底。」

「我沒有這樣差勁吧,不要猜疑。」

「你敢說沒叫司機盯梢我?」

「太無稽了。」

「男孩子都不來找我。」

「你要給他們適當的指引。」

「我們還是不要討論這個問題了。」

「這是女性最切身的問題,豈可疏忽。」

「你的口氣真似位父親。」

他長長嘆口氣。

朦朧間在傅于琛嘆息聲中入睡。

鬧鐘響的時候永遠起不來,非得約翰補一個電話催。

走路時從不抬頭,很少注意到四周圍發生什麼。

但在史蔑夫圖書館,我卻注意到往日不會注意的細節。

我慣性選近窗近熱水房的位子。

不巧已有人坐在那里,我移到他對面,才放下手袋取出口香糖,便看到對座同學面前放著一本書。

書皮上的字魅魔似鑽入我的眼簾。

《紅色絲絨秋千上的少女》。

我不問自取伸手去拿那本書。

書主人抬起頭來,淡淡地說︰「這是本傳記。」

我紅了眼,一定,一定要讀這本書,原來紅絲絨秋千自有它的典故。

「借給我!」

「我還沒看呢。」

「我替你買下它。」

連忙打開手袋把鈔票塞在他手中,站起來打算走。

「慢著,我認得你,你姓周,你叫周承鈺。」

喊得出我的名字,不由我不停楮看他,是個年輕華人男子,面孔很熟,但認不出是誰。

我賠笑,把書放入手袋,「既是熟人,買賣成交。」

「書才三元七毛五,送給你好了。」他笑。

「不,我買比較公道。」

「周承鈺,你忘記我了。」

「閣下是誰?」

「圖書館內不便交談,來,我們到合作社去。」

我跟了他出去。

一人一杯咖啡在手,他再度問我︰「你忘了我?」

「我們真的見過面嗎?」許多同學用這種方法搭訕。

「好多次。」

真的想不起來。

「讓我提示你,我姓童。」

松口氣,「我從來不認識姓童的人,這個怪姓不易遺忘。」

「童馬可,記得了吧?」

我有心與他玩笑,「更一點印象也無,不過你好面熟。」

他嘆口氣,「也難怪,你一直不知道我姓甚名誰。」

「揭曉謎底吧。」

他才說一個字「惠——」

「慢著!」

記起來了,唉呀呀,可惡可惡可惡,我馬上睜大眼楮瞪著他,「你,是你!」

他用手擦擦鼻子,靦腆地笑。

「是你呀。」

他便是惠保羅那忠心的朋友,在我不愉快的童年百上加斤的那個家伙。

「原來你叫童馬可,童某,我真應該用咖啡淋你的頭。」我站起來。

他舉起雙手,狀若議和,「大家都長大了——」

「沒有,我沒有長大。」

「周承鈺,你一直是個小大人,小時候不生氣,怎麼現在倒生起氣來。」

「人會越活越回去,我就是那種人。」

「周承鈺——」

我臉上立即出現一層寒霜,逼使他噤聲。

「承鈺,你怎麼在這里?」約翰追了出來,「我們約好在圖書館內等。」

他馬上看到童馬可,沉下面孔,「這人給你麻煩?」

我冷冷說︰「現在還沒有。」

約翰轉過頭去瞪著馬可。

馬可舉起手後退,一溜煙跑掉。

約翰悻悻同我說︰「為什麼老招惹這些人?」

我怪叫起來,「招惹,你哪一只眼楮看見我同他們打交道?說話要公道點,我听夠了教訓。」

掩起耳拔腳就逃。

課也不上了,到家鎖好門便自手袋取出那本軟皮書。

《紅色絲絨秋千架子上的少女》。

多麼詭秘。

幾年之前,母親來向傅于琛借錢,她曾冷冷地問他︰你幾時準備一個紅色絲絨秋千架子?

我打開書的第一頁。

電話鈴響,門鈴鬧,天色漸漸轉暗,全部不理,我全神貫注地看那本小說,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紅,繼而發青。

才看了大半,已經躺在床上整個背脊流滿冷汗。

母親竟說這樣的話來傷害我,輕率浮佻地,不經意,但又似順理成章,她侮辱我。

她竟把那樣的典故套在我的身上。

從前雖然不原諒她,但也一直沒有恨她,再少不更事,也明白到人的命運很難由自身抓在手中操縱,有許多不得已的事會得發生,但現在——

現在真的覺得她如蛇蠍。

一整夜縮在房角落,仿佛她會自什麼地方撲出來繼續傷害我。

活著一日,都不想再看到她。

永不,我發誓。

那本書花了我好幾個鐘頭,看完後,已是深夜。

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加冰,喝一半,打電話找傅于琛。

千言萬語,找誰來說,也不過是他。

電話響了很久,照說這邊的深夜應是他們的清晨,不會沒人接。

終于听筒被取起,我剛想開口,听到一把睡得朦朧的女聲問︰「喂?」

我發呆。

會不會是馬佩霞,以她的教養性格,不致在傅宅以這種聲音應電話。

「喂。」她追問︰「哪一位?」

我輕輕放下電話。

然後靜靜一個人喝完了威士忌。

沒有人告訴過我,馬利蘭盛產各式花卉,尤其是紫色的鳶尾蘭與黃色的洋水仙。

大清早有人站在我門口等,手中持的就是這兩種花。

他是童馬可。

還不等他開口,我就說︰「沒有用,永不會饒恕你。」

童君少年時代的倔勁又出現,「我只是來道歉的……」

我關上門。道歉,人們為所欲為,以為一聲對不起可抵消一切。

那日沒有去上課,成日為自己悲哀,天下雖大,沒有人的懷抱屬于我,我亦不屬于任何人。

這樣的年輕,便品嘗到如此絕對的空虛。

誰要是跑上來對我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真會把他的腦袋鑿穿,而約翰正是那樣的人,所以無論如何不想見他。

對他說不舒服,看了醫生,想休息,「不不不,千萬不要來,不想見人,來了也不開門給你。」

說完披上外衣出門去。

去找童君。

經過調查,找到他課室外,把他叫出來。

見是我,他非常意外。

到底長大了,而且心有愧意,他的語氣相當平和,小心翼翼地說︰「我在上一節要緊的課。」

「還有多久?我在此等你。」

「那倒還沒有要緊到如此地步。」

「我們可以談談嗎?」

「當然,今早我前來拜訪,目的也正如此。」

「今早我心情不好。」

「看得出來。」

「讓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這是不是表示你已原諒我?」

「不,我仍是妖女,令到惠某神魂顛倒萬劫不復而不顧。」

「他已結婚,你知道嗎?」

「誰?」

「惠保羅。」

「真的,這麼快?」

「何止如此,他並且已做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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