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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舞 第20頁

作者︰亦舒

再憂郁也禁不住露出詫異之情。

「你看,他沒有等周承鈺一輩子,」童馬可幽默地說,「我白白為他兩肋插刀,瞎起勁得罪人。」

我笑出來。

「當年看到好友茶飯不思的模樣,好不心疼。」童馬可說。

「這樣說來,你倒是個熱心人。」我說。

「少不更事,好打不平,」他說,「後來一直想與你接觸,但找不到你,學校與住所都換了。」我們走到校園坐下。

「你有什麼話同我說?」他慎重地問。

「記得你借我的書?」

「你特地出來,交換書本?」他訝異。

「不,想與你談這本書。」

他更奇,「談一本三塊七毛五的小書?」

「是。」

「我還沒有看它呢。」

「我可以把故事告訴你。」

「周承鈺,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

「看,你如果沒興趣,那就算了。」

「好好好,稍安毋躁。」

「這本書有關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我開始。

蠻以為他會打斷我,蠻以為他會說︰但所有的書中都有一名年輕的女主角。

不過他沒有。

童馬可全神貫注地聆听,他知道我有話要說,對我來講,這番話相當重要,他是個聰敏的年輕人。

「這名女孩是演員,十四歲那年,她認識了一個富翁,他已是中年人。」

馬可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啊原來是五月與十二月的故事,沒有什麼稀奇。

我說下去︰「他們住在一起多年。十九歲那年,她曾經想擺月兌他,跑出來,嫁人,但事隔不久,她又回去再跟他在一起,直到她二十多歲,有一日,她拔槍將他擊斃。」

听到這個結局,馬可嚇了一跳,「多麼畸形恐怖的故事。」

我不出聲。

「但為什麼書名叫做《紅色絲絨秋千架上的少女》?」

「他給她一座豪華的住宅,在大廳中央,他做了一只紅色絲絨的秋千架子,每天晚上,他令她在上面打秋干,給他欣賞。」

童馬可打個寒噤,「老天,可怕之至,你永遠不知道代價是什麼。」

我呆著一張臉。

他溫和地說︰「把書扔掉,忘記它,我們到城里看迪士尼的幻想曲重演。」

「我不想去,請送我回家。」

「你花那麼多時間出來找我,只為與我談論書本情節?」

「改天吧。」

「周承鈺,當你說改天,可能永遠沒有改天。」

「那麼就隨我去好了。」

「你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恍惚地微笑,「你又何嘗不是。」

我只想找個人傾訴這個故事,好把心中積郁散散。

「好,我送你回去。」

在途上他問了很多普通的問題,像「什麼時候到馬利蘭的」,「念哪一科」,「要是選加州就踫不上了」,「生活好嗎」等等。

真的,要是到別的地方升學就踫不上了,但我懷疑舞池里來來去去就是這群人,都被指定在那個小小範圍內活動,所以不必擔心,總會遇上,總有事會發生。

車子到家門。

童馬可問︰「那是你的男朋友嗎,成日盯住你。」

曾約翰惱怒地站在門口,目光燃燒。

「不,他不是我的男友。」我說的是真話。

「你在這里下車吧,我不想挨揍。」

我啼笑皆非。想一想,覺得這不失為聰明的做法。

約翰沒有再教訓我。

他臉上有股悲哀的神氣,惱怒之外,精神萎靡。

輪到我教訓他,「約翰,你來這里唯一的目標是讀書,心中不應有旁騖,要乖乖地看著文憑前進,家里人等著你學成回去做生力軍。」

他一听,知道是事實,立刻氣餒。

約翰有什麼資格為女孩子爭風喝醋鬧意氣,再晚十年恐怕都沒有資格結婚,他父親挺到他回去馬上要退休,生活擔子即時落在他肩上,弟妹都小,要熬到他們出身,談何容易。

雖然沒有去過他家,也能想象到情況,人都不是壞人,但長期被困境折磨得心慌意亂,老人只圖抓錢,孩子只想高飛,像約翰,巴不得速速進化,離開那個地方。

餅一會兒他說︰「承鈺,你說得太對了。」

我倒有絲欣喜,「謝謝你。」

他低著頭,「我同你,永遠無法走在一起。」

「我們可以做老朋友,大家五十歲的時候,把酒談心。」

他看我一眼,「但你會與別人結婚。」

「結婚?約翰,我永遠不會結婚。」

「這個預言說得太早了。」

「才不,我心里有數。」

「我才永遠不會結婚,家母對家父失望,非要在我身上找補償,誰跟我在一起,都會成為她的敵人。」

「她所需要的,不過是一點安全感。」

約翰不再談論他的家庭。

「我又能比你好多少,約翰,你是知道的,姓周的女孩住在傅家……」

「怎麼會這麼怪,」約翰問,「從沒見過你父母。」

「所以,」我聳聳肩,「我不是不想吃苦,但總得儲存一點精力,留待將來用,否則自十多歲開始,挨一輩子,太沒有味道。」

「我去做咖啡。」

餅一會兒他自廚房探出頭來,表情怪異,「承鈺,你在垃圾桶里燒過什麼?一大陣味道。」

「燒了一本書。」

「為什麼燒?很危險。」

「憎恨它。」

約翰不再言語。

我們各有煩惱,各有心事,何用多問。

一整個學期,都沒有與傅于琛聯絡上。

他仿佛忘記了我。

仿佛。

暗于琛做得那麼成功,連我都疑惑他也許是真的忘了我。

即使收到電報,他的措辭也輕描淡寫,而且還不是直接寄給我的,一貫先經過曾約翰。

誰能怪我叫約翰「經理人。」

經理人一日不等到下課,便來接我放學。

同學照例起哄,「他來接她了,他來接她了,寶貝,我來帶你回家,哈哈哈。」夾雜著口哨聲。二十歲出頭的洋小子依然十分幼稚,不過肯花時間來嘲弄同學,也是一種友善的表示。

我佯裝听不見。

應付任何事的最佳辦法,便是裝作听不見,對不起,我時運高,不听鬼叫。

「什麼事,約翰?」

「傅先生下午來接你。」

「下午,今天?」

「飛機就到。」

「接我回家,」我驚喜,「不用讀書了?」

約翰啼笑皆非,「你看你,一听到有機會躲懶,樂得飛飛的,心花怒放,不是,甭想了,是接你往意大利。」

我更不知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去歐洲又何用他帶領。」

「是一位卡斯蒂尼尼先生要見你。」

「是他,那個銀色頭發的可愛小老頭,說得簡單點,是我的第二任繼父。他要見我,干麼?」

「我想傅先生會告訴你。」約翰說。

「他幾點鐘到?」

約翰看看手表,「這上下怕差不多了,來,同你去飛機場。」

十分意外,難以置信,傅于琛終于肯來見我,還是為著第二個男人。仔細一想就釋然,當然是為著別的男人,永遠是為著第二個男人,不然他何必出現。

他一個人來,馬小姐沒有隨身跟著。

盡量客觀地看他,覺得他與我首次見到的傅于琛一點也沒有不同,種種恩怨一幅一幅,在我腦海中閃過,不由得開口叫他︰「付于心。」

他抬起頭來,眼光錯綜復雜,不知如何回答我。到底是個成年人,一下子恢復硬朗。

當我不懂念付于心的時候,還叫過他博于琛。

現在他栽培下,已是個大學生。

約翰真是個好門生,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行李。

暗于琛說︰「約翰的功課名列前茅,承鈺,你就不長進。」

「我,」我指著自己鼻子,「我也已經是個優異生,約翰不同,他非要死讀自虐不可,因為機會來得不易。」

暗于琛不語,只是笑。

但約翰卻偏偏巴巴地提醒我,「你的機會也難得,承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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