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呢?他沒再回來嗎?」
「唔,我給他等門等到睡著,後來就天亮啦,」眨眼。「接下兩位就最清楚了不是,一早上我來回應門就不下數通,爹爹如果真在,還會不出來見錚姊嗎?」
她沒扯謊,不過把睡著和睡醒後的實情挑著講而已。
「你……」名喚鏤鏤的苗嫗氣結,說話又不及她流利。
「算了鏤媽,咱就等大典時再見關哥哥好了,」輕攏發絲,錚錚語音里難掩失望。「正午大典,你爹會去吧,菂菂?」
「這個自然。」她輕哂。
早叫你去你娘或望太公那兒歇歇不听,現在妝褪了,衣裳也教風沙弄髒,等中午給你關哥哥看到時可就不是最美的……
「那,我們就先走了,如果……」錚錚望了望自己已許久不曾跨進的主屋︰「如果關哥哥中途回來,麻煩你轉告她,錚錚在「老地方」等他。」
「喔,好啊。」她順手拿起門旁掃帚……
院里掉了一地樹果,老讓小雞絆著跌跤。
還有那些被望江關撿回來的病貓傷狗,越生越旺,屎便也多。
「這三年,關哥哥多虧你照顧了,」錚錚轉身未遠,觀望半晌,忍不住開口︰「老听他夸你學藝聰明,什麼時候我也有福氣,能嘗嘗你巧心發明的糕點。」
「四年。」她看錚錚,直盯盯望進她眼底。
「啊?!」
「我認爹爹為親,已經四年了。」她漫說,隨手折了樹枝綰發。「還有,錚姊也知我爹這人一心治事,吃用其實不太挑的,倘若錚姊真不嫌棄,回淨苗寨前可記得讓爹爹告訴我,小妹一定親手奉上粗點,送錚姊一路順風。」
望家寨為期半月的「饋神」祭典從今天開始,錚錚雖是幾日前便來,但正好踫上望江關出海,一直沒會過面。
霍然驚悚,直覺這越丑越讓人習慣的女娃可怕。
那笑里藏刀的眼色分明是女人對女人,絕錯不了。
※※※
呼──
這一覺睡的望江關神清氣爽,掀了簾走出才思不對。
「菂菂!」門口一盅眼熟物事讓他好氣又好笑,會拿「眠香」迷他的人,全世間找不出第二個。
「這麼早?」她聞聲而來,看見他發現隱情也不緊張。「下回我該多放一點,五兩好像太少……」
「還少?」作勢要擰她頰。「尋常人只能用上三錢就夠好好睡上一晚了,你想謀害爹親也不是這麼辦法!」
「就知你厲害,這才用多了唄!」她吐舌,躲也不躲,直直瞅看他臉。
「作啥這樣看?」望江關不自在,走往後院打水。
一會兒饋神大典,他這主禮之人可得沐浴淨身。
「看你睡飽,眼不紅臉不腫了,我開心嘛!」捧了毛巾跟來,還有豆粉。
本以為找到豐島,望江關可以輕松些,誰知這兩年不但議堂上越吵越凶,頭人們不分節候私下約談的情況也變多了,整日里飛鴿滿天,煩不勝煩。
瞧他,明明昨日才從海上北返,今天開始又是望家寨饋神大典,屆時望家九村輪流獻祭,他明著得寨南寨北四處奔波,暗地等著卻是更多地方協商、政治輸送,匆匆然,又是半月不得休息。
「多心丫頭,」他啐她,目光含笑。「讓我睡了這麼久,沒人找來嗎?」
「有啊……」她從不誑他。
「透早,任爺爺便來跟你辭別,說是不想對著祭典人吵,打算和居明爺爺一同到鯨島上逍遙幾天,」掰著手指,如實數來︰「後來太叔公、礦村頭人、告大娘、望天闊、海爺爺……都來找過,我說你和任爺爺去了居明爺爺那兒,正午大典前必定趕回,他們就都說那大典上見也好沒啥要緊,一個個走了。」
望江關失笑,好一招收放無痕的「順水推舟」,東霖沒了這鬼才多端的無艷公主,怪不得這些年撐來辛苦。
「對了,錚姊也找過你。」她幫他解發,一股股拆卸梳開。
望家男子不似東霖有半披散發之風,總是結辮盤實,再用素冠系好。
「錚錚?」望江關漱口淨臉的動作頓了頓。
「是啊,她說大典前你若得空,便請到「老地方」會她。」閑話隨月兌,她說著渾不在意,取了豆粉和水,輕柔柔抹上他發。「你這頭發可以和我木蘭皇姐比美呢,幾年前我看過一次,又直又亮,菡姐兒偷帶我在夜里御風飛行時見到的!」
「想家了嗎,菂菂?」心思飛快一轉,望江關挑了最直覺的問。
大典當前,錚錚那頭勢必是趕不及了,頂多接下幾日,做主人的多用心,盡力讓賓客盡歡、不生嫌隙便行。
「家?」她笑︰「我在家啊,想什麼?」
「難道你真打算一輩子待在望家寨?」太愕然,來不及察覺心底過喜。
妲己呢?西島呢?東霖呢?公主呢?說到底,他們不過相依四年……
可那熟稔卻似大半人生,連他也不由得怔忡惘然。
「等你真準備趕我時再說……」還笑著,她汲了筒清水放好。「剩下,你就月兌了衣服安心洗吧,我去煮飯,保證不偷看。」調皮轉開,腦中想的全是前幾回夢里故意鬧他的好玩模樣。
原來,她偶爾在夜里遇到的豐兒,都是望江關不自覺的夢。
苦哈哈居多,小時候的他真沒幾天快樂。
虛掩柴門,她淘米洗菜。
水聲嘩嘩,一同屋後。
※※※
伏暑天悶,「饋神祭」進行幾日,平時防守甚嚴的望家寨難得洞開。
多年來「有無灣」的「望家港」在國際間打出名號,傳統上以追思禮祭為主的饋神習慣也漸漸摻上不同精神。海上陸上,鬧哄哄擠進人潮,觀禮有之,商貿更甚。
這早,望江關等人依俗前往「玥池」祭祖。
嵢稂山系唯一隘口,也是「望苗大戰」結束之地。
當年,望江關的父親以一當關,死守著讓余將殘兵卷逃回來。
打竹板,說風涼,想我年少走四方
走四方,多荒唐,望家老寨得稱王
得稱王,為安邦,年湮代遠漸不詳
漸不詳,亦無妨,有我老漢絮絮張
絮絮張,沸湯湯,流言漫漫定難匡
定難匡,便遭殃,誰……
「怪了,那人在屋外敲打半天,到底想說什麼?」廚房里,她放下手間紗布,側耳細听。
……代桃疆,坐中央,歷月經年累風霜;累風霜,富家鄉,山南山北聲名……
「別听了,菂菂,」身旁,約莫二十來歲的一位干瘦姑娘輕聲細說︰「那人想說什麼是假,盼著討賞才是真!」
「討賞?」
「是啊,那是唱「蓮花落」的乞兒,專往大戶人家門口游唱說嘴,因為多是揭人陰私,所以被講中的人總是花錢消災,請他遠遠離開最好。」
「原來是這樣啊……」她好奇,「那如果,被講的人硬是不給錢呢?」
「乞兒就會越講越露骨,甚至造謠生事,鬧著那家人雞犬不寧。」姑娘打了個寒顫,磨著米漿的粗手頓了頓。
「別怕末末,是在講我們家呢,不干你事。」她知解,柔笑。
這姑娘便是常在望江關夢里出現的女嬰,每逢寨里有事,他總記著將她調來幫忙,趁機重酬,好讓她帶回去貼補家用。
「可也不能讓他繼續亂講啊,主子人善心好,我這……」遲末末窮掏碎銀。
「別急,我還想听,」她阻止,只將窗牖推著更開,「最近告大娘和雲表姨都忙,我正悶著沒人講故事呢!」
「欸……」遲末末一頓,不知怎麼回話才好。
「再說,望家寨的確怪俗忒多,」指向屋外大埕,語氣不爽︰「看,明明天熱,卻硬是不給馬兒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