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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第33页

作者:严沁

哦!浣思!五年前既已毅然分手,何苦今日再苦苦相逼、相缠?五年的日子虽长,心宁、心馨都已长大成人——浣思也再得幸福,只有他——似乎已面临生命的尽头。

哲凡并不怕死,对他来说,死——或者是解月兑,只是,他曾富有过、丰盛过,他曾拥有过属于他的全世界,他怎甘心这样贫乏地空手而去?

然而——谁又能抓回生命中流失的一切?

路灯照不亮他脸上的阴沉,只有痛苦、矛盾和挣扎在闪动着。他为什么痛苦?为什么矛盾?为什么挣扎?他原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啊!

走着,走着,他开始觉得疲乏,开始觉得难以支持,怎么是这样的呢?昨天以前他不是看来完全正常吗?这病——竟是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也罢!迟早总是要病发的,由它去吧!他已失去了全世界,这病——又算什么?

再走一阵,他额头已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的步履已开始不稳,他的身体已开始摇摇晃晃,他的头已开始昏沉,他咬着牙仍然向前走,他不要停止,他不要坐车,他愿就此倒在地上——天!他怎能再见浣思那关切、伤心的眼光?他宁愿立刻死去

迎面一辆汽车驶过来,多不礼貌的驾驶者,就这样直射路人的眼睛吗?哲凡昏昏沉沉看不真切,那汽车竟像冲着他而来,他想避开,脚下却是不听指挥,眼看着汽车撞了过来,他闭上眼睛,撞就撞吧!也不过是一死——汽车并没有撞到他,却停在他身边,车门打开,一个年轻人跳了下采,他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

“刘大夫,你怎么了?”是谁在说话?很熟,却是个没有名字的人似的。“你怎么在这里?

“我——”哲凡摇晃一下,年轻人及时扶住了他,“我——回家。”

“我送你,”年轻人扶哲凡上车,关好车门,很小心地驾驶着。“你看来很不舒服。”

“我——很好,”哲凡坐下来之后,透一口气,昏沉似也减退了些。“我没有事,你——”

哲凡看着年轻人,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得似乎天天见面,那——该是个医生?哦!见习医生戴克文。

“我是戴克文,刘大夫不记得吗?”克文说。

“记得。”哲凡脸色依然很坏。“我还记得你住在医院宿舍,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荣总探望同学,还顺便送了心馨回家,”克文说,“我现在回宿舍。””你认识心馨?”哲凡很意外。

“今天才认识,”克文有些不自在,“她去原来的病房看母亲,找不到而发急,正好遇到我,我就带她上三楼。哦!她刚才也去看你,你正在睡觉。”

“她——知道我病了?”哲凡皱眉。

“是!”克文意外。病——也要隐瞒?哲凡本身是最有名气、最好的医生啊!

“她说了什么吗?”哲凡问得很奇怪。

“她说——”克文想着心馨漂亮、可爱又稚气的脸,心中涌上一阵甜蜜。“她说‘妈妈照顾爸爸,我很放心!’”

哲凡明显震动一下,却不再言语。

“刘大夫住中山北路吧?”克文问,“就是诊所那儿?”

“是。”哲凡回答得恍惚,他的思想在好远、好远的天际似的。“心馨也住那儿,我们一直在在那儿。”

克文不解地看哲凡,这名震一时的刘哲凡医生不是患有多游症吧?他是在梦呓?克文不敢再出声,只专心开着汽车,明明有病的哲凡为什么要出院?医院里的人为什么不阻止他?

很快到了哲凡的家,克文把车停下来,哲凡却动也不动,惘然不闻?

“刘大夫,到了。”克文说,一边下车预备扶他。

“俄!”哲凡呆怔一下,才推门而出。“到家了,谢谢你,克文,再见。”

这一刻,他又突然显得正常起来,用钥匙打开大门,慢走进去。克文看见大门关上,才放心离开。

今天以前刘哲凡只是他心目中一个值得尊敬的前辈医生,现在——他觉得仿佛和哲凡很亲近似的,他也关心,这——因为心馨?

回到家中的哲凡并不知道克文心中所想的,他甚至立刻忘了克文送他回来的事,他心中——怎能容下别人呢?

温太太诧异地迎出来,她却规矩地绝对不问主人的私事,这原不是她所能管到的。

“请问刘大夫要休息或是先洗澡?”她只这样问。

“别理我!”哲凡烦躁又显得粗鲁,“我在小客厅,任何人来都不见!”

“但是——”温太太似有难处。

“请替我送两瓶酒来,要白兰地!”哲凡转身入内。

温太太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却仍然照他的吩咐办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又帮得了什么忙呢?

哲凡坐在他惯坐的安乐椅上,打开酒瓶,满满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放了酒杯,他苍白的睑上浮起怪异的红晕,那是病态的。

“你——岂非和自己过不去?”暗角里突然传出沛文的声音。曾沛文?他怎会在这里?

“你——”哲凡霍然站起,眼中泛起怒意,“温太太,温太太

温太太好像就在门口,应声而入。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见的!”他悻悻地指着沛文。

“但是——曾大夫早就来了。”温太太为难地说,“那时你还没有回来。”

哲凡冷哼一声,转身欲走,沛文却叫住了。

“哲凡,你避不开我的,”沛文声音诚挚,“你别怪温太太,是我坚持要等你。”

哲凡对温太太挥一挥手,令她离开,又坐回他的安乐椅,脸色依然难看。

“我不需要你来看我,”哲凡生硬地说,“我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人道’和好意!”

“你在说什么?哲凡。”沛文皱眉,他完主不懂。

“是她让你来的。”哲凡也孩子气得很。

“她?浣思?”沛文笑起来,“她恐怕已入睡,是值夜医生通知我,说护士不敢阻止你出院。”

“我为什么要任院?我根本没有病!”哲凡顽强地说。

沛文注视他半晌,叹一口气。

“我实在不明白你,哲凡,你是为什么?”沛文摇头,“我们从同学、同事、朋友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你对我也不说真话?”

“你要我说什么真话?”哲凡瞪着眼睛。他是出色的,虽在凌乱和病态中,他依然有奇异的吸引力。

“我——曾经替你初步根查了一次,”沛文慢慢地,以最婉转的语气说,“我相信那结果你早就知道的!”

“我不知道。”哲凡的脸涨红了。他一向是深沉的、冷漠的,今天他完主沉不住气,他的修养也崩溃了。“你和浣思——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不肯放过你的是你自己,”沛文一针见血地说,“你明知有病为什么不承认,你不想活了?”

哲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血气涌上来又消下去,几次想说话都忍住了。他拿起酒瓶又为自己满满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他喝得太快、太急,大半杯的酒都洒了出采,弄得他脸上身上都是,他也全不在意。

“难道——世界上真没有令你继续活下去的任何理由?你对生命已毫无留恋?”沛文冷静地问。看着他狂欢,他也完全没有阻止的意图——他阻止得了吗?

“我的事——不要你管!”哲凡的脸被酒精烧红。“我死我活全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你来多嘴、多事?”

“我可以不管,”沛文不动气,他能了解哲凡的心情。“我却不愿意人们失去一个最好的医生。”

“最好的医生,”哲凡伸出双手狂笑着,“最好医生的手已不再听指挥、不再受控制,它颤抖得拿不稳一把手术钳,最好的医生,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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