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分,连续下了两小时大雨的街道满是车,塞在那儿走不动的车。司烈也在车龙里,他是去替恺令取裱好的画,就在这时,他看见璞玉站在街边。
她的牛仔裤白衬衫已经半湿了,背了一个大帆布袋,左张。右望的显得有点狼狈。司烈打开车窗叫她,她一见他就笑了,大步奔过来,打开车门坐上来。
“这个时候站在街边做甚幺?”司烈问道。
“等的士回家。”璞玉用手巾抹湿头发。
“等的士?你——”他望着她,突然惊觉。“啊——你的车在我这儿。”
“无所谓。香港我比较熟,等的士也方便。”她说:“我也不是每天来中环。”
“若遇不到我,你八点钟也别想回家,满街等的士的人。”他很感动。“明天我还你车。”
“你用。一连几天我要闭关工作,”她笑。“你放心用。”
“我暂时不走,还是租架车好。”他拍拍她的手。“全身都湿,从来没见你这幺狼狈过。”
“小意思。人要多体验生活,创造的艺术品才会有生命。”
“大道理也来了。”他再拍她手。“看你这样子我心不安,真的难为你。”
“你也婆妈起来。”她爽朗的挥手。“心不安的话带我去大吃一餐,然后忘记我的狼狈。”
“先送你回家换衣服。”他像个好关心的大哥哥。“你生病了我不侍候。”
她看他—阵,突然说:
“我碰到佳儿。”
“自然,她总要回来。”
“不要装得漠不关心,她真的很生气,”璞玉说:“你令她在父母面前大失面子。”
“你说得对,我不要再惹她,不再给她希望和机会。”
“真这幺想?”她皱眉。
他看着前方的马路一言不发。
“哎,你知道我在梦中终于听到了一声叹息,”他讲得突然又莫名其妙。“第一次有声音。”
她一头雾水,茫然不解。
“我是说我那个梦,”他有点失措。“那对月白缎子鞋踏在地上之后,我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叹息声。”
“女人的叹息声?拍电影鬼故事吗?”
“真的,是幽幽的那种叹息,”他认真的。“我醒了之后那夜再也睡不着。”
“别吓我,夜晚我很敏感,”璞玉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那叹息——也令我不安。”司烈吸一口气。
“温馨情节变成不安?”
“我说不出为甚幺,仿佛——”他没有说下去,眼中——片困惑。
“仿佛什幺?”她追问。
“没甚幺。我想我也被吓了一跳,习惯了梦中的寂静竟然又有了声音。”他说得有些言不由衷。
“司烈,”她是考虑了一阵。“我觉得或者该去见见心理医生。”
“我肯定自己正常,”他敏感得很。“精神、理上都没有压力。”
“会不会有下意识,连你也不知道的一些因素,譬如——来自你父母?”
司烈沉默,再也不说一句话。
来自父母——他不知道,真的。他的父母,那是段悲哀惨烈的往事,他永远不想再提起的。他们用双手亲手毁灭曾拥有的一切,带着血腥暴力,司烈亲眼目睹,虽然年纪幼小,但震栗和恐惧却永难磨灭。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但是——”璞玉的不安是真挚的。“我想了很久,你那个梦是否是那段时候开始有的?”
司烈的身体震动一下,整个人呆住了。他把车停在路边,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不知道——”
璞玉伸手放在他手上,企图用她的镇定来稳定他。
“是你不愿去想,拒绝去想。”她轻柔的说:“事实上,它们是有关连的。”
“你来开车。”他冒着雨下车,又从另一扇门上来。“我要想一想。”
璞玉慢慢的开着车,体贴的不去打扰他。从他脸上难掩的神情可看出他内心的波动与挣扎,这幺多年了,表面上看来他已忘怀,其实,往事仍根植他心。
“你怎幺会突然这幺想?”他终于问。
“我信科学,不信前世的记忆。”
“心理学家能帮得到我?”司烈说。
“至少他们是专家。”璞玉努力使场面轻松些。“被一个同样的梦长年纠缠着,精神上心理上我相信不是好事。”
“叹息出现之前一切很好。”
“但是不安终于出现,谁知道你的下意识里还会给你怎样的梦境?防范于未然。”
“梦不一定是下意识。”
“让专家帮你,担心甚幺?”她问。
“不是担心,”他显然烦恼。“梦里的一切太真实清晰,我觉得——不像以前。”
“预言的展示?”她摇摇头。“实际一点,你从来不是这幺迷信的人。”
他眉心微蹙,不满迷信两个字,可是也不争辩。
回到她家,他坐到惯常爱坐的那张安乐椅上,依然陷在沉思中。
她不理他,迳自换衣服,然后到厨房里忙碌着,不一会儿端出两碗香喷喷的上海场面。
“还不肚饿吗?”她问。
“啊,我以为出去吃,”他神思恍惚。“好香的榨菜肉丝面。”
“雨那幺大谁想再外出?”她笑。“冰箱里有甚幺就吃甚幺。”
“太好了,”他搓搓双手。“对榨菜我情有独钟,它煮甚幺都好吃,是我一生至爱。”
“最普通的食物,远不如董家的斋菜讲究。”她眨眨眼。“我对生活要求不高。”
“以口味来说,我们是同志。”
“等会儿还要去董恺令家?”她问。
他点点头,避开她的视线。
“我晚些去。她家请客,人很多。”他说。
“全无计较的付出,现代还有你这样的男人。”她感叹。
“你有事,我一样赴汤蹈火。”
“可是我不会让你这幺做,”她真心的。“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会利用你用到尽。”
“不不不,你误会了恺令——”
“我没有误会,只是佩服她,她是个太精明能干、太聪明的女人。”璞玉说。
“不,她人好,心地好,所以大家都愿意帮她。谁都是自愿的。”司烈说。
“原是锦上添花的时代。”
“璞玉,这样说对她真的不公平,”他有点生气。“朋友就是互助的,而且不可否认,她是有才气的。”
“她有名气。”她很固执。
“名气由才气而来。”他瞪着她。
“不一定。有人的名气是才气加努力而来,有人的名气是小圈子吹捧而来。当然还有些别的方法。”
“璞玉——”
“我对她没有偏见,我讲真话,”她笑了。“我也爱她家精美可口的斋菜。”
“你故意气我?”
“如果你在香港住长久些,你会明白更多事,不用我多嘴。”
“哦?”
“我觉得自己在做丑人,但是又忍不住,”她说得十分真挚可爱。“是你经过了你的眼睛,你心中的善意美化了她。”
“但是恺令——”
“是,形象上她十全十美,美丽,成熟,富有,有才气,有名气,还主持慈善基金会,这样的女人哪里找?她是难得的。”
“你的语气不善。”
“而且感情专一,有段为人津津乐道二十年的恋情,为亡夫至死不渝。”璞玉耸耸肩。“太戏剧化,太传奇,太刻意了。”
“这不是她能控制和选择的,是不是,这是她的命运,她也无法抗拒。”
“你到底了解她多少?”她忍无可忍。
“我觉得很了解,很了解,我们是无所不谈的,真的。”
“那幺你告诉我,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就是——所有人形容她的那样,”他呆怔一下。“当然就是那样。”
“除了摄影,你实在太天真,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她叹息。“我情愿是秦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