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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鸟记 第50页

作者:亦舒

我随便在沙发角落坐下了。喝了茶之后,我开始打量那些在努力打麻将的女子们。麻将据说是国粹,香港人尤其将之发扬光大,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书当然更加可以不读,这麻将嘛,怎么可以不打!不搓麻将怎么对得起良心,祖宗在祠堂里的牌位要哭的!麻将一定要打。而且打的时候要怪叫、尖叫、嗔叫、娇叫——“哟!把七条打错了!”“唉!怎么不扣住三筒呢?”

我喜欢看女人打麻将,比看国语武侠片精彩,可是也就像国语武侠片一样,看不长久,过没有多久,看的人先累死了。

这十多个女的都穿得非常漂亮,漂亮得像是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丽。奇怪的是,约齐了似的,手指甲一律是鲜红,个个像在滴血,我看久了只好多喝几口茶。茶也不是好茶。

我跟表姐说:“这算什么茶?”

表姐说:“你要喝什么?”

什么都喝,只是像茶就行,别真摆个暴发户样子好不好,咱们穷亲戚偶而上门来,某也不给好好的喝一杯,你那些好的青茶、普洱、碧螺春、龙井,什么都行,泡将出来!快!快!不然就翻脸了。”

表姐只好跟佣人说:“那只红漆罐子里的龙井,平日泡给老太太喝的,刚刚三小姐也要了一杯,再去泡一杯。”

我问:“谁是三小姐?”

“你姊夫的表妹。”她说:“一表三千里,人怪得很。”

我问:“多大年纪?”

表姐说:“我不大喜欢这女孩儿,你去看别的,我跟你介绍,你看那边拿着檀香扇子的如何?”

我看过去。果然有个女子穿著鹦哥绿纱旗袍,手中正摇着一把檀香扇子呢,扇子的穗子也是绿的。她约莫廿二三岁的样子,脸上化妆很精致,的确很美丽,一手拿着杯果汁喝,那果汁也是绿的,看上去倒是给我一种凉意。

我说:“太美了,配不上她。”

“那倒是真的,人家父亲现开造船厂,不是做糖果饼干生意,不过阿俊你嘛,倒可以试一试。”

我笑,茶来了,我打开盖子,喝了一口,见颜色清翠,不禁叫一声:“好茶!”

表姊说:“年纪轻轻,老枪似的。”她白了我一眼。

她有点发福了,但是不讨厌,身上也穿旗袍,假元宝领子,因为衣服做得紧,肚子与胃部凸得分明,但是看上去像个胖胖的小孩,很有趣,她不在乎胖,故此看上去自然。

那个穿绿色的女孩子走开了,也加入赌团。

我问:“喂!今天有没有不赌的人?”

“有呀,先生们都下水游泳去了,我与你都坐着。还有那位三小姐-——三小姐在哪里?一会儿说我照顾不周,那是他们家的人,我可得罪不起。”做太太有太太的难处。

“姐夫呢?”我问。

“下班就来了,来了又开游艇陪朋友钓鱼去了。”

这是标准的小资产阶级生活,我开始明白。

“阿俊,你还是教那间破大学呀?一个月几千块,够你用的,还是够你瞧的?你姊夫厂里正需要你这种人材,找也没地方找,登外国报纸,登了半年了,偏偏你又不睬咱们,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怕吃不到羊肉,反而惹来一身骚。”我也笑。

表姐笑,“你坐坐,我去那边一下。”她穿花蝴蝶似的去了。蝴蝶是蝴蝶,略胖了一点,飞得有点麻烦相。

我看看表。就快黄昏了。暑气退后可以到他们那个私家小海滩去走走。我对绿衣女郎没有兴趣,故此避到书房里,拿着我那杯茶。

书房有人比我先在。

这个人坐在地下看电视,用遥控机按着换电视台,终于选了一个歌唱节目,她半斜地靠着张真皮沙发,我看不到她的脸,我知道她没发觉我,可喜书房奇大,我离她远远的在一张沙发上静静的坐下了。

要是早那么五六十年,我准以为她是男人。

她穿著一套雪白的真丝唐装男人短布衫裤,据说目前流行这样“中国热”,暗织玫瑰花纹,梳着一条大油辫子,垂在背后,差不多到股际。

我看到这样的打扮,真是呆住了。表姐这边,人材济济啊,刚才一个鹦哥绿已经抢尽镜头,现在又出来一个女扮男装的。

她伸出手来拿茶杯,手却不是雪白的,晒得浅棕色,也没有搽指甲油。茶杯……我明白了。她是那个三小姐。只有她才喝茶,只有她不搓麻将。

原来三小姐是这样的。

她伸出了一只脚,我又叫声好,她足下穿一双白缎绣深紫色蝙蝠鞋,白色真丝袜。她应该转过头来,我想见见她的脸,看她长得如何,她不会丑,这身打扮就叫她丑不了。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马上发觉了,转过头来。

我看着她,心中有一种震荡的感觉,一种倾心的爱慕。

她脸上没有化妆,晒得黑黑的,抹了一层油,眼角微微飞向鬓边,嘴角有点嘲弄似的往上翘,头发什么花样也没有,就是梳在脑后打一条辫子。

我看着她,她也看看我。

她胸前有一条金链子,一看就知道是只挂表,好小子,真打扮整齐了。

她缓缓站了起来,咳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我也喝一口茶。她拿出一把男装扇子,打开了,搧了两搧。扇子是双面泥金的,一面是松鹤,一边是牡丹,拿着钱没地方买的好东西。

我只好称呼她一句:“三小姐。”

她有点惊异,可仍是大刺刺的问:“你是谁?”

我有点气,你是小姐,我不见得是小厮呀,我是欣赏她这一份诡异,要不然,我就去跟那个绿色小姐搭讪了,人家的眼睛鼻子未必比她长得差。

就在这个时候,表姐进来了,“嗳哟!在这里!外头摆饭了,去吃吧。”

三小姐微微点点头,就走出了书房。表姐把电视机“拍”的关掉了。

“这个怪人。”表姐笑,“打扮得不三不四的,他们家以前有个表姑是做戏的,叫什么倪红艳,那时候做戏不光彩,是下三滥人马,她说她不怕,这三小姐平常就照她那太姑婆的打扮,非驴非马。你不晓得你表哥,家里真宝,太公是拆字的,怪不怪?”

我说:“她很漂亮。”

“神经!外头比她漂亮的女孩子多少!三小姐学过弹词,你知道吗?说不出的奇,英国拿了学位回来,什么也不做,去唱弹词,也没唱好,学晚了,可是颇能哼哼,高兴起来,给你哼个『庵堂认母』,真受不了!”

我笑,“这么好玩?”

“她呀,好玩的事多呢,传遍了亲戚间。”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问。

“你是男人,不能给你知道。”表姐说:“吃饭去,来!”

“我不饿,我在这里坐着。”我说。

“给你拿点心来。”表姐出去了。

真是啊,表姐手下,什么样的人都有啊,我在想那三小姐那炯炯的目光,可是就在这时候,那个穿鹦哥缘的小姐进来了。

“有人!”她假装吃惊,可是又笑笑的坐下了。

我发觉她剪了一个最时兴的女圭女圭头,人也就像洋女圭女圭。

“你是俊表哥吧?”她客气的问。

我点点头,咱们这里,全是表哥表妹表姐一大堆。

“没出海去玩?”她问。

我摇摇头,问她:“刚才输还是赢?”

“没算清楚。”她笑,非常的娇俏。

“现在再玩?”有一个声音搭了上来,微微低沉的喉咙。

原来是三小姐,我笑说:“好呀,玩什么?”

“模扑克牌,谁大谁赢,一张一百块,不准赖。”她说。

穿绿的小姐显然不喜欢她,勉强笑道:“三表妹就活活像个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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