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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过客 第23页

作者:亦舒

他低一低头,马上笑了。

电梯来到,门打开。

他说:“再见。”

我也说:“再见。”

我与表姐进电梯,电梯门合拢。

我的眼泪心平气和地倘下,心如刀割。我用手帕默默揩干眼泪,走出电梯。

表姐说:“没想到今日天气这么好。”

我抬头。可不是。俊东下午也许会出海滑水,他滑水滑得很好,也教会了我,我不是不感激他的。

我会对他说:“你对我的爱,彷佛像阳光照入我的生命中一般。”

一连串的约会,一连串的欢笑。生命展开新的一页。

表姐问:“你干什么微笑?有什么好笑的?”

我答不出来。

她喃喃的道:“这么快,这么快就有新的人,男人真是容易,是不是?太容易。”

我说:“表姐,我很久没有开车了,让我做司机,我们到浅水湾去看影树。”

“OK。”

我驾驶很壤,但是终于挣扎到浅水湾。

喝红茶的时候表姐说:“人生还是快乐的,看这些男男女女,多么愉快。”

俊东在教别人滑水吧。那幸运的女孩。

“风景这么好,我们的生命还有很长一截,路的确是弩曲一点,但有什么关系?我们终于会到达罗马。”

我忽然记得拜伦有一首诗,最后两句是这样的:

“lflshouldseethee:afterlongyear,

HowshouldIagreetthree,withsilenceandtears。”

如我会见到你,事隔多年,

我如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我抬起头,回答表姐:“是的,我明白。你看影树的花,爆炸性的震荡感,毫无委曲,激辣辣地开在树顶,那种盛况那种灿烂,这种颜色这种数量,都像强烈的爱情,死而无憾。”

我与俊东的爱情,虽死而无憾。

(完)

泵姑的男朋友

泵姑打电话来叫我到伦敦去,我只好请两天假,连同一个周末,一共四日,到伦敦去陪她。麦伦一定要吵着陪我下去,这使我很气,两年了,我与他在一起足足有两年了,他始终似防贼似的防我,天地良心,自从与他在一起之后,我一眼也没有瞧过别的男人,他却还把我盯得紧紧的,丝毫不放松,我实在有点吃不消。

于是我狠狠的拒绝了他。像什么话呢?一个大男人,放着多少正经事不做,却跟着女朋友跑进跑出。我把姑姑的电报给他看了,叫他好好的留在剑桥。

我一个人开车下去的。是的,我听他的话,不准超车,只许开六十哩,不准让人搭顺风车,若好了路线,他噜嘀得像个老太婆。

我一向认为爱是一种眉梢眼角的默契,麦伦的毛病是他说得太多,做得太少。不过这些年来,我也只有他一个男朋友。反正找男朋友之难,也不用说了,简直不足为外人道。

到了伦敦,姑姑住在丽池,姑姑一向是这样的,什么都要第一流。她也嫌一点钱,但是她对生活的享受要求很高,里华得犹如亿万富翁。

她不装穷,她也不充阔,她的口头禅是“嫌了不花,留给谁?送真贴小白脸不成?”所以她拚命的赚,拚命的花,我一向佩服她这种末日将至的派头。可是末日对姑姑来说,还很远呢,虽然三十多岁了,看上去,永远只像十八九岁,不骗你,即使在阳光底下,也不过是脸色苍白一点,脸上没有皱纹。她有她的秘方。

这次她来英国,又是为了什么?

我打了电话上她房间,她很高兴,命令我马上到。

我乘电梯上去,她在等我,衣着非常的整齐,黑发束在脑后,身上是最新的意大利真丝衬衫与长裤,黑底子士都是深红翠绿的大花。她的皮肤雪白,益发显得透明一般。

见了她我只好笑。我刚去了摩洛哥回来,晒得像炭似黑,牛仔裤,短头发,谁还想到我们是两姑侄呢?差太远了。

我笑着与她拥抱一下,她吻了我的额角,用她那流利的法文问:“你怎么了,弄得叫化子似的,叫你妈妈担心死了,看上去顶累的样子。”

我说:“姑姑,你知道我只会三五句法文,饶了我吧。”

“没出息,学了十多年,还是那三句。”

我笑。“你好吗?来做什么?这么远的飞机,坐死人,飞机到了,人也完了。”

“我是跟一个朋友来的,”她说:“他要做点生意,我反正有空,来看看你。”

“我正忙功课呢,没有几天空。”我说。

她倒了一杯茶给我喝。

泵姑始终没有结婚。好几次大家都以为她要嫁了,到头来还是一笔勾销,很有一种失望。一家子都希望她快点嫁,急了廿年,现在也渐渐淡忘了。

所以我问:“谁是你的男朋友?”

她笑,“等会儿我们一块吃午饭,你可以见到他。”

“去哪里吃?”我问。

“你要去哪里?”她反问。

“去哪里?我怎么知道?我们不过是买一句炸鱼薯条,一罐可口可乐,到公园去找张椅子坐下,吃完了起身走,如此罢了,已经是大餐了。”我笑。

“就这么办。”她说。

我不置信地看着她叫

然后她的男朋友来了,我抬头,很有一种笃讶的感觉,他是一个中年男人。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与姑姑是十二分配对的,他的动作与姿态有种说不出的雍容大方,自然美观,他是那种把康斯丹顿当大力表戴的人。

呀唉,我想,这一次姑姑可找到她的对象了吧。

我利用着我的年少无知,傻傻的瞪着这个男人。

泵姑笑:“小四,见过张叔叔。”

我只笑了一笑,仍然无赖似的盘在沙发上。

他也向我笑一笑,拉起姑姑的手,“肚子饿了吗?”

泵姑说:“吃过早点了,小四说咱们买了东西到公园坐着吃,你看如何?”

他笑,“多么奇怪的孩子。你说好就好吧,我现去打几个电话,十二点钟过来,一会儿见。”

他开了门走,临走向我点点头。

我待他关上门就说:“多么漂亮的一个男人,连腰身还是细细的呢。比下去了,一些年纪轻,见不得大场面的男孩子全给比下去了。”

泵姑笑,“但凡男人,若实在年轻,也还有可爱的地方,至少他们是可以原谅的,过了廿一岁,没上四十岁,这一段岁数最可怕。”

我问:“你没与他睡一间房间?”

泵姑说:“为什么?我最痛恨早上起来,看见一个男人蹲在厕所上,然后洗脸刷牙,我疯了?

这些年来我不结婚,就是为了逃避这种丑态,难道偶然到英国来走一次,还得受这种痛苦?”

我看她一眼,“你来英国八百多次了,彷佛百来不厌似的,真叫人不明白。”

“你呢?与谁同住?”姑姑问。

“一个人住!”我不屑的说:“谁养得起我?我干吗要跟谁住?我是最最老派的,同居我不干,结婚,谁出得起价钱,我就嫁谁,根本婚姻就是那么一回事。”

“看着!这是什么论调,这是廿一岁女孩子说的话吗?”姑姑取笑我。我往她床上一躺,累死了。开了近四小时的车,人眼金睛的,我打算睡一觉。没想到躺了一会儿,竟然真睡着了。

泵姑的男朋友很准时到,他穿黑毛衣,黑裤子,黑外套,皮鞋却是灰色的。姑姑取出了她的皮大衣,我自床上跳起来,披上尼龙茄克。

泵姑横我一眼,“你妈不是买了好几件登样的大衣给你?那件银狐的,连我看了都羡慕,你偏偏走到哪里都装个嬉皮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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