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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发 第20页

作者:亦舒

洋人——”他指着我,他唯一的女儿,咆吼。

我眨着眼。

妈妈戏剧化地用手帕捂着脸,“囡囡,我不得不告诉你爹,他总得知道呀。”

出卖了我,在时机未成熟的时候妈妈出卖了我。

我同爸爸说:“你有话好好地说,我又不聋,没的大喊大叫,惹得自己血压高。”

他气呼呼地坐下,“你要嫁洋人,除非与我月兑离关系!”

我用手托着头,洋人与父亲不能并存。比起祝英台时期,我不得不承认情况已经好

得多,至多我搬出去同彼得双栖双宿,也不愧是理想的归宿。

我问爹,“为什么不准我嫁洋人?总得有理由呀。”

“不准就是不准!”

我没好气,“爹,这种话在今日是行不通的了。”

他连忙说:“我们与他没有交通。”

“我跟他有交通就行了,”我说:“他又不是娶你们。”

“异族婚姻,能维持多久?”他又一炮轰来。

“同族也不一定白头偕老,在这个年代,谁也没想过从一而终,不过是越长越好,

多长久就多长久。”

他气得,“呀——这洋人——”

我忍不住,“爹,他名叫彼得因斯堡,人家是机械工程科博士,精通三国文字,并

不是未开化的长毛。”

爹抓住小辫子,“他不懂中文有什么用?他会同我下围棋吗?他会陪我们吃早茶?

他会跟你妈说苏州话?嗄?”

“无理取闹,”我不悦,“你不能要求他是一个白皮肤的唐伯虎,而且他陪我就够,

不必陪你们。”

母亲说:“女儿嫁洋人,叫我怎么见亲友?”唉,真正的理由来了。

面子问题,咱们中国人的面子是最重要的。

我说:“很多人引此为荣。”

“我不是汉奸!”父亲叫。

我笑,“爸,你越来越胡闹,直情似老顽童,女儿嫁外国人,就等于你是汉奸,这

是哪一国的公式?”

他有点惭愧,“是,不应这么说,但是囡囡呀,你太公,你祖父,你父亲,都一辈

子提倡中华文化,你不能嫁洋人呀。”

“当然我可能。”

“孩子,”他说:“爹这么疼你——”

“我知道爹妈疼我,我不是很争气吗?彼得是一个很有志气的男人,你们会喜欢他

的,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我放软声音。

“不。”父亲说。

我与彼得商量,“看样子如果你不在短时期做中国通,我们是不能结婚的了。”

“什么?”他也怪叫起来,“我离乡背井地来到这里,听的便是这种话?”他很气,

“囡囡,我想还是跟你爹月兑离关系的好。”

“这是最坏打算。”我叹口气,“你们还是先见面再说。”

“我不见他。”

“你非见他不可。”

“你父母不可理喻。”

“没这种事,突如其来的意外,当然令他们错愕,一时不能适应,因此反应过分强

烈。”

“你帮他们,不帮我,而且你早就该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他们。”

“好好好,你们把我夹在当中折磨好了,我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谁是猪八戒?”

再谈下去也没用。

彼得因斯堡一连几日都很烦恼,不肯去见父亲,怕爹会逼他“叩头”。

我根本没有法子说服他。两个人一度闹得气氛紧张。

母亲使劲做中间人,游说父亲:“……谁让你当初送她到加拿大?在洋人堆里耽久

了,难免日久生情……人非草木哪。孩子大了,有他们的主张,真与她月兑离关系?是我

十月怀胎,辛苦带大的,我不依,那洋男孩蛮礼貌的,有学问……没折,权且敷衍他,

不然怎么办呢。”

案亲长叹,“气数,气数。”

“叫他来吃一顿饭吧,”母亲央求,“大家聚一聚,人家一个人来到这里,举目无

亲,为的也是咱们囡囡。”

案亲不出声。

这对他来说,已是最大的妥协。

饼一会儿他说:“将来外孙叫我什么?他还能说中文?嘿,金发蓝眼的外孙,人家

会以为我拣回来的。”

我啼笑皆非。

母亲说:“你越扯越远,现在都不流行生孩子,谁知道他们有什么打算。”

“现在这一代,非驴非马。”父亲大叹世风日下。

“明天好不好?”母亲打蛇随棍上。

“好好。”父亲一副没眼看的样子。

“做什么菜呢?”

“做猪渣好了。”

母亲说:“做咕噜肉、甜酸鱼、杂碎吧。”

“不——准!”又打雷了。

“他不懂得吃好菜呀。”母亲说。

“我懂就行了,”父亲说:“照平时的菜式,弄丰富点。”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深通外国文化的父母,对牢洋女婿,会得这么闭关自守,手足

无措。

而彼得也是,他问我:“要不要穿清朝袍子?”

我没好气,“你爱穿就穿吧。”

我们总算挨到晚饭时间。

案亲低着头,佯装视若无睹,还是母亲,帮彼得布菜。

彼得很礼貌,赔着笑,“这味荠菜肉丝真难得,豆腐干末子切得够细,麻油好香,

而且是野荠菜吧,味道浓郁。”彼得一向很懂得吃。

案亲的头微微一抬头,象是遇上知音,他自喉头发出“唔”地一声,气氛缓和得多。

母亲又说:“试试这黄鱼参羹。”

彼得说:“这羹里的火腿丁是不能少的。”

案亲忍不住问:“你倒是很知道中国菜。”

彼得又赔笑(真亏他的):“没办法,要娶中国太太。”

案亲一声“哼”,“会下棋吗?”

“不会。”

案亲最希望有人陪他下那手九流棋。幸亏彼得不会,否则一下手赢了他,更加永不

超生。

我忍不住装一个鬼脸,父亲给我老大的白眼。

他又问彼得,“听说你不打算学中文?

“我没有时间,”彼得小心翼翼地说:“况且将来囡囡还不是跟我到加拿大。

“孩子们呢,”父亲气结地问:“孩子们也不学中文?

“我们的孩子?”彼得看我一眼,老老实实地说:“如果他们有兴趣,就学,我们

不会教书。”

案亲觉得大大失面子,“囡囡,你听听,视我们这一半血液无睹。”

我叹口气,“就算中国孩子,又有几个靠中文起家?”

“你别尽帮他。”

我不再出声。

“结婚,慢慢再说吧,要私奔,随得你,这洋人光会吃,没有用。”他站起来走到

书房去。

一整个晚上没有再出来,彼得聊了几句,也只好告辞。

私奔?好主意,回来木已成舟。

母亲劝我,“你爹好不生气。其实你年纪很轻,找对象……唉,人家张敏仪还没结婚,

你急什么?”

我说:“张敏仪是张敏仪,我是我。我不管,我们今年年底就要结婚,拖无可拖。”

“什么?”她吃惊,“你不是有了孩子吧?”

“不是。”我说:“但我已到结婚的时候。”

“你太固执了,囡囡。”

“还不是深得父亲的传。”

“囡囡!”我与家人还没有决裂,但是关系恶劣。

敝谁呢?怪我爱上洋人?我与彼得因斯堡在一起,有无穷的体谅了解及乐趣,太坏

他不是中国人,五年来,我们实在处得好,大吵小吵都不影感情,经过这么长日子的考

验,我决定嫁他,也不算草率。

但父母还是不了解。也不能怪他们。时下一般同洋人走的女人,形容实在难当,晒

黑了的油腻皮肤,黑眼圈,披头散发,身上缠一块沙龙当裙子……的确有点儿不堪入目,

但是事在人为,我自问并不是这样有人,我仍然穿戴整齐,正正经经地做人。

案母亲的恐惧是完全没必要的。

但是我不说服他们。

案亲那边不是没有转弯的余地,他希望彼得立刻钻研中文,把我们的历史文化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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