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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她比烟花寂寞 第5页

作者:亦舒

“想疯了的大有人在,不是你,那好了吧。”

“我要休息,不同你说。”

实际上也头痛欲裂,一碰到床便睡着了。

看到姚晶,坐在她家的沙发上,穿件低胸衣裳,戴双黑手套,默默无言。

“姚小姐,”我走过去,“姚小姐。”

她没有回答我。

“姚小姐——”那十步之遥走来走去像是走不到。

姚抬起头来,美丽的双眸似有诉不完的衷情,刚要开口,我就被电话吵醒,无限惆怅。

我接过听筒。

“我是杨伯伯,替你约好了,张煦在老地方等你,下午四点。”

“老地方是不是他们以前住的地方。”“是”

我看看钟,我的天,我只有半个小时。

“谢谢你,杨伯伯。”

“不客气。”

我揭开被褥,跳下床。

电话又响。现代人没有电话,根本不用做事了。

我一边听一边换衣服,狼狈不堪。

是编姐,声音很急促。

“我此刻没有空,我转头给你消息。”我说。

“你是去见张煦?你一定要为我写稿,你是唯一见到张煦的人。”她一副利字当头的样子的。

“编姐,你的态度令我非常反感,你只管新闻头条,但是这件事现在变得很私人,我不能把这些事都变在报纸上,出卖别人与我之间的秘密。”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

我搁下电话,取饼外套出门去,稍后她要生气的话,便让她生气好了。

我在街上叫了车子,赶去姚宅。

编辑都是这样的。要稿子的时候礼贤下士,落足嘴头,或托有头有脸的人来代约,或用金钱攻势,一叠声“好好好”,什么苛刻条件都可以应允。

他们一定说成没有阁下的大作,他的副刊杂志或周报简直不屑一读。什么都可以,直至稿子到他手。那时候轮到他凶。

那时候作者勿晓得文字什么时候登出来,又更不知道稿费几时发放,有时候不幸那份刊物关门大吉,手稿随即失踪,也不归还,无论如何追,编辑去如黄鹤,同你来个不瞅不睬,若无其事,你推他,他推你,一点肩胛也没有,一笔糊涂账。

经验积聚,要做这一行,记住要拣老字号,劳方交稿准时,资方不拖不欠。最厉害是相金先惠。

编姐开头也不是这样的,以前她很有人情味,事事有商有量,此刻她变了许多,什么都不管,至要紧她那版有人看,天天语不惊人死不休。

也许是必须这样子。尽力于工作会给她带来许多可以看得见的利益,继而替她解决生活上的烦恼,致力于人情有什么用?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她为适应环境而斗争,性格有所改变,也是很应该的,她没有理由为迁就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而牺牲。

我很了解她,我也很欣赏她。

但我也有我的原则,叫我写“我与姚晶之夫一席谈”或是“我与姚晶的关系”以至“姚晶为什么把钱给我”之类,除非有机关枪抵住我脖子。

这种稿费怎样赚?又不会发财,写来无益。

一按铃张煦便来开门。

他面孔上有说不出的哀伤。一套黑西装更道尽心事。

女佣人斟出清茶来。

老房子的布置同我以前所见一样,只少了花束,女主人已经不在。

我坐在他对面,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屋内静得出奇,耳膜微觉不适,仿佛置身在配音间中。

张煦双目红肿。

饼很久很久,我说:“姚小姐把遗产交给我。”

他点点头,表示他知道。

我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其实他根本不会知道。

张煦没有回答我。他根本不关心姚晶的遗产给谁。

看得出他并不是不爱姚晶的,这种深切的悲怆不是可以假装的。但姚晶在世时,他却使她伤心失望。

“你要回纽约?”我问。

“是。”

我问:“几时?”

“很快。”

张煦离开这里之后,将永不回来,有什么话现在不说,将永无机会。

我问:“姚晶还有亲人吗?”

“有两个姐姐”。

我非常意外,没有想到姚有姊妹,她们干什么?长得美还是不美?

张煦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从没见过她们。至于她的父母,则在婚后见过一次。”

这么隔膜!

“你有没有他们的联络处?”

“等一等。”

张煦打开地址簿,抄写给我。他动作恍惚,心事重重。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可爱姚?”

他猛地一怔,别转面孔,我虽看不见他的面孔,也知道问得太多余。他哭了。

我唯一所得是姚晶父母的地址。

全间报馆都找我,包括杨伯伯在内。

自然是编姐向他报耳神。

我进人社长室,杨伯伯单刀直入。

“娱乐版很想你写姚晶。”

“我不想写,现在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特殊得不得了。”

杨伯伯很了解地说道:“我明白,因此难以落笔,是不是?”

“是的。”

“好的,没事了,我会同娱乐版说。”

出得社长室,我向编姐扮鬼脸,“勿要面孔,拿老板来压我。”

编姐啼笑皆非。

“怎么,”我问,“没朋友可做?”

“如果你替别家写,当心你的皮肉。”

“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发誓。

“张煦伤不伤心?”她旁敲侧击。

“不告诉你,不然你一篇‘据悉……’,又是三万字。”

她忍不住以粗话骂我。

“太没修养了。”我说。

“如果我下毒咒不写出来呢?”

“你可以再说给别人听,叫别人写,世上没有‘我告诉你,你别告诉人听’这件事,一个人知道,即人人知道,我是绝对不冒这个险的。”

“像你做人这么当心,有什么快乐?”

“你做人这么不当心,难道又很快乐?”

“真说不过你的一张快嘴。”她不悦。

“那不过是因为我不受你利用,你就不高兴。”

“好了好了,我们别反目成仇,反正将来受罪的是杨寿林,不是我。一块儿吃饭去。”

晚饭当儿,她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

“没开始,十划都没有一撇。”我说。

“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二十年代在上海出生的女作家的故事。”

“呵,影射小说,更下流了,未得人家同意而写人家的故事。”

我白她一眼,“一个人出名到一定程度,他的名字便是大家的,既是公众人物,有何不可?”

“真是狡辩,说来听听。”她呵呵大笑。

我也觉得不妥,可写的故事那么多,有本事就虚构一个。

“况且关于二十年代的上海,你知道什么?这么热心写你不熟的题材,当心变成闭门造车,一个个字硬凑在一起,非常造作矫情,一开头就写坏了,以后变僵尸了,没有生气。”

我很钦佩这番理论,“你挺懂写作之道呀,为什么不动笔?”

“说时容易做时难,一颗心静不下来。”编姐苦笑。

“我听人说,有天才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都可以写得出稿子。”

“是吗,”编姐气结,“那么你来试试看,说不定你就是托尔斯泰。”

“我只想做亚嘉泰姬斯蒂。”

“‘只想’?这口气令人恶心,希望你心想事成。”

“你知道我最想是什么?”我问。

“女人最想什么?”她侧侧头,“自然是美满的婚姻生活。”

“对了,”我拍一拍大腿,“做不做文豪算了吧,是否著作等身亦算了吧。”

“酸葡萄哈哈哈,明知不可能著作等身,哈哈哈”。

“笑破你喉咙!赢得全世界赞美有什么用?你瞧瞧姚晶便是个榜样。”

“她今日举殡,给你这个遗产继承人看现场照片。”她说。

“我不要看。”我拒绝。

我看过太多类同的图片:妖形怪状的男女穿着黑色的奇装异服,脸无戚容,跑去殡仪馆点个卯儿,以示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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