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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海枯石烂 第3页

作者:亦舒

我同自己说:庄自修,这东洋人会不会企图追求?

撇开血海深仇不说,宾主之间当然是客气点的好。

还有,隔着三小时飞机航程,如何做朋友,我对非英语国家的文化风俗认识不多,勉强不得。

我没见过山口,山口也没见过庄自修,我给他们的照片,是庄思明的倩影。

对他们越冷淡,他们越是觉得对方矜贵,这是通人类的怪毛病。

堡作后觉得疲倦,靠在沙发上听音乐,不知不觉睡着,的确不比十多岁之际,那时一个上午写万多字,下午还可以打网球。

听母亲及阿姨时时嚷倦,怨腰酸背痛,便忍不住骇笑,惊觉四十岁之后彷佛没有人生。

到了中年不漂亮不要紧,被出卖可糟糕到极点。

“是吗,来,大家聊聊天,说说笑。”

谁,谁的声音入梦来。

“是我。”

是否友姑妈吗?

电话铃把我叫醒。

“呵,是妈妈,找我什么事。”

“杏友姑妈请你明日去她家午膳。”

“好极了。”

“她住康乐路三号。”

多么平凡的路名,我置房子,从来不选择这种路名,我喜欢招云巷、落阳道、宁静路。

我现在住在映霞道。

“康乐路的心洋房层层向海,附近有闲最好的国际学校,可惜杏友无子女。”

我微笑,“那么优秀人才而无孩子诚属可惜。”

“你呢,自修。”

“我,来日方长。”

真无味,十五六岁便得努力学业为将来前途铺路,廿多岁要勤力工作,突围而出,三十余便需顾虑退休后生恬,加倍蓄储,否则到了中年便会吃苦。

任何时候都不得任性放肆,如不,后果自负。

写到七老八十不是问题,文字精湛,一般多人阅读,受到尊重。

最不好就是动辄:“啊炳,你们这些小辈,又写错了三个字!”或是“读者水准日益低落,专爱看今日的粗浅文字”

非在这种事发生之前退休不可。

庄杏友的家是什么模样?

鞍约之前,我有点紧张。

我不喜跑到人家住宅作客,各人习惯不一样,有些人家越坐越冷,佣人到晚上九点还未端出饭菜,差点饿死客人。

又有些客厅越坐越热,像进行蒸气浴,人客只得忍痛告辞。

到了康乐路,看到一扇碧蓝的海,已经是意外之喜,根本不介意天气尚冷,都想到海边走一走。

女佣一打开门,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庄杏友与庄自修同样是简约主义者,换句话说,大家都主张家徒四壁,无谓夸张。

乳白墙壁明亮柔和,没有任何装饰字画,一组太沙发-张木茶几,根本不需摘室内装修。

我几乎想鼓掌。

女佣人叫我在会客室等候。

杏友姑妈很快出来,在家她穿一套深蓝色男式唐装衫裤,十分潇洒。

我赞道:“气色好极了。”

“请坐,别客气。”

我打量四周围,“真好,连报纸杂志都没有。”

她笑,“许多人会嫌简陋。”

“各人志趣不同,我却觉得一千件水晶玻璃摆设麻烦。”

“自修,你我无异有许多相似之处。”

我由衷说:“我真希望及你十分之一。”

“太客气了。”

“告诉我你的秘诀。”我的语气充满盼望。

“我没有秘密。”

“做人处世你一定有心得。”

“你不要见笑,都是愚见。”

我屏息恭听。

“做人凡事要静;静静地来,静静地去,静静努力,静静收获,切忌喧哗。”

“是,是,”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正应如此。”

“你好象听懂了。”

“我明白,我一直希望做到那样。”

杏友姑妈笑起来,“说易做难可是?”

“失意时要静最难,少不免牢骚抱怨,成功时静更难,人人喜夸口炫耀。”

杏友姑妈微笑,“你爸说你很会做人。”

我承认:“我不轻易叫人欺侮,可是我也不占人便宜。”

“你的经济状况如何,告诉我,你拥有什么名贵的资产。”

我笑,“我有一辆乎治厂制造的九排档爬山脚踏车。

杳友姑妈当然知道我说些什么,“哗,你的收入不薄。”

我微笑,“我生活相当舒适。”

“从事文艺工作就不容易了。”

“世上无论什么职业,都是靠才华换取酬劳,摘清楚这一点,也就懂得尽量争取。”

杏友姑妈看看我,“你不像你爸,你爸是名士。”

“他是标准书生。”

“我爸也是。”

“他做什么工作?”

泵妈的思潮飞出去,回忆道:“他是教书先生。”

这么巧,我跳起来,“同我爸一样。”

“差远了,”姑妈叹气,“令尊有英国大学博士文凭,堂堂教授,近日又升做院长,家父在国内毕业,学历当年不获殖民政府承认,不过在一家所谓书院任教,待遇菲薄,地位低微。”

“可是看,他的女儿是庄杏友。”

“自修,你真懂得讨好长辈。”

“告诉我关于爱情。”

泵妈骇笑,“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所有宇宙奥秘。”

“我也还在模索中。”

“是吗,你不是已经御风而行?”

“自修,你把我当神仙。”

“人到中年,是否随心所欲,再无牵绊?”

“笑话。”

“不是吗,”我吃惊,“若不长智能,光长岁数,怎么对得起自己?”

她靠到椅背上,“中年人也有憧憬。”

“是什么?”我大大纳罕。

“我还在等待事业另一次大突破,还有,”她停一停,“看到英俊的男人,我照样目不转睛。”

我大笑冲口而出:“我也是!”

泵妈摊摊手,“看,与你们一般幼稚。”

“是这种便我们维持青春吧。”

“我想是,渴望不止,人亦不死。”

我乐不可支,从来未普与一个人谈得这样高兴过。

“你们执笔为生的人,听得最多的,大抵有两个问题。”

“啊?”

“一是我有个好故事,希望你可以把它写出来。”

“对对,”我笑,“你怎么知道?”

“二是该件事这里讲这里散,千万不要写出来。”

我绝倒,她说得再好没有。

“我请你来吃饭,也有个目的呢。”

“是什么?”

“你可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

“求之不得。”

“对你们这一代来说,可能十分沉闷。”

“不要紧,我有一支还算灵活的秃笔。”

“那就不是秃笔了。”

我一直笑,也不算生花妙笔。

“我在本市渡假,约有一个月时间,你得天天来陪我,听我说故事。”

“一定来。”

“每天上午九时到十一时,你可起得了床?”

“放心,九时都日上三竿,我每朝七时起身跑步,风雨不改。”

“好极了。”

我告辞时说:“杏友姑妈,我不会辜负你的故事。”

母亲知道了这个计划,惊问:“什么?”

案亲在一旁说:“写故事,你没听清楚?”

“大事不好。”

“妈妈何故大惊小敝。”

“自修,你不老是说,大厦每一个窗户里都有一个故事,写自家亲戚,会得罪人。”

案亲说:“嗯,有道理。”

母亲讲下去:“杏友姑妈的父亲是你诵亲叔公,怎么可以写到他家头上去?”

“我可以把剧中人名字都换过。”

母亲顿足道:“喏,左右不过是一本卖数十元的小书,将来书评人不外是一句“又一个俊男美女的爱情故事”,何苦得罪亲人。”

这一番话伤了我的自尊心。

原来,我的写作事业,在母亲大人眼中,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说什么,转过脸去与父亲谈了几句,翻翻他学生的功课,只见他仍然逐只字在改博士论文,不禁说:“爸,太辛苦了,不如叫他们重写。”

谁知父亲大人笑道:“这是人家心血结晶,你以为是爱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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