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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胭脂 第7页

作者:亦舒

这个男人好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电话铃再响,电话没有发明之前,人们怎么过活的?

是母亲。

“今夜我去打牌,你帮我忙把那个长篇剧录下来。”此牌不同彼牌,母亲一直玩桥牌。

“你该买架录影机。”

“行将就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噜噜苏苏购置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她又来了,一点点小事便引来一堆牢骚。

“好好好,”我说,“好好好。”

她挂电话。

好好好。这仿佛是我唯一的词汇。好好好。

陶陶又打电话来。

“明天是乔其奥生日,我们在迪斯科开派对,妈妈,乔其奥问你要不要来。”

“我不要来,”我光火,“多谢他关照我。”

“妈妈,你应当出来走走吧。”

“不要教我怎么做,我要是真出来,你才吃不消兜着走,难道你希望有一个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亲?”

她说:“不会的,你控制得太好。”

我沉默,如果真控制得好,也不会生下陶陶。

“妈妈,鞋店减价,你同我看看有没有平底凉鞋,要白色圆头没有装饰那种。”

“好好好。”

“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几时暑假?”我的爱较她的爱复杂。

“考完这两天,就不必上课。”

“你打算住到哪里去?”

“妈妈,我不是小孩子了。到时再算。”

“喂,喂”。

陶陶已经挂掉电话,免得听我借题发挥。

懊夜索然无味,吃罢三文治匆匆上床。

第二天早上月复如雷鸣,径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

三杯浓茶落肚,魂归原位。

我结账往洁具专家处看洗面盆。

他把目录给我看。

“妙极了,”我说,“这只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配黑色镶金边的毛巾,哗,加上黑如锅底的面孔,像费里尼电影中之一幕。”

老板大惑不解,“有黑色的毛巾吗?”

“有,怎么没有,只要有钱,在本市,连长胡髭的老娘都买得到。”

老板忽然听到如此传神而鄙俗的形容,不禁呆在那里。我活泼地向他眨眨眼。

他说:“我替你订一副来吧。”

“要订?没有现货?”我大吃一惊。

“杨小姐,价值数万的洗脸盆,你叫我搁哪儿?”

“要多久?”

“两个月。”

“要命,我已经把人家的旧盆拆下来了。”

“你看你,入行那么久,还那么冒失。”

“你替我找一找,一定有现货。”我急起来。

他摇头,“我独家代理,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去同我看看,有什么大富人家要移民,或者可以接收二手货。”

老板笑,“杨小姐,大富人家,怎会此刻移民?人家护照早已在手。”

真的,只有中小户人家,才会惶惶然临急抱佛脚。

“那我的顾主如何洗脸?”我瞠目问。

他打趣我,“由你捧着面盆跪在地上伺候她洗。”这老板大抵看过红楼梦,知道排场。

我叹口气,“也已经差不多了。”

他见我焦头烂额,便说:“我尽力替你看看吧。”

“一小时内给我答复。”

“小姐,我还有别的事在身上。”

“我这一件是最要紧的,明天上午十点我还要考试,你不想我不及格吧?我一紧张便失水准。”我希望拿同情分。

他们都知道这些年来我还在读书。

“今次考什么?”

“商业法律。”

“真有你的,好,我尽量替你做。”

我施施然走了,出发到两个地盘去看工程。中饭与油漆匠一起吃,与他干了一瓶啤酒。

下午赶回家,匆匆翻一轮笔记。

叶成秋打电话来祝我考试顺利。

陶陶刚考完历史,她说:“我想可以及格,妈妈,祝你成绩理想。”

“我?”我都不知这些年来我是怎么考的这些试。

永恒的考试梦,卷子发下来,根本看不懂,莫名其土地堂,一堆堆的希腊文与拉丁文,别人埋头书写沙沙响,我在那里默默流泪……

“妈妈?”

“是,我在。”我回到现实来,“我都背熟了的,应该没问题。”

“祝你幸运。”

“谢谢你。”

四点钟,洁具代理商来电,说瓷盆没有现货,他尽了力帮我。

那我怎么办?

他叫我立刻让师傅帮我将旧盆装上去。

我说我索性关门不做还好点。

我根本不是斗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头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不干,弃甲而逃。

怎么对付关太太?我捧住头。

电话又响,我不敢听,会不会就是关太太?

那边很幽默愉快地说:“我是关先生。”

“有什么事?”我没好气,这个吃饱饭没事做的人。

“我也不旁敲侧击了,杨小姐,出来吃顿饭如何?”

“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杨小姐,凡事不要说得这么坚决,说不定哪一天你有事找我,到时你可能会倒转头请我吃饭。”

我恼极而笑,“是吗,如果你手头上有意大利费兰帝搪瓷厂出品的彩色手绘、名为‘费奥莉’的瓷盆连18K镀金水龙头一套,我马上出来陪你吃饭坐台子,并且穿我最好的透空丝绒长旗袍及高跟鞋!”

他呆在电话那一头。

我自觉胜利了,“如何?”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套这样的瓷盆?”

“什么?”我惊问,“你有什么?”

“我有一套你所形容的瓷盆,昨天才从翡冷翠运到。”

我忽然之间明白了,关太太就是知道他家中有这样的瓷盆,所以才磨着叫我也替她弄一个一模一样的浴室,这是果,不是因。

我服了。

“杨小姐,你说话算不算数?我一小时后开车来接你,吃完饭,你明天可以叫人来抬这套洁具。如果你肯一连三晚出来,我还有配对的浴白与水厕。”

我觉得事情太荒谬滑稽了,轰然大笑起来。

“关”先生说:“我们有缘分,你没发觉吗?”

“不,”我说,“我没有发觉。”

“我可以把整个浴间送给你,真的,只要你肯出来。”

“我要看过货物。”我叹口气。

“当然,就约在舍下如何?我立刻来接你,你爱吃中菜还是西菜?我厨子的手艺还不错。”

怎么搞的?怎么一下子我会决定穿起丝绒晚装登堂入室送上门去?

“好的。”我想或许是值得的。试试也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他欢呼一声,“好得不得了。一会儿见。”

这是不可把话说满的最明显例子之一。幸亏我没答应会去陪他跳舞。

我刷松头发,穿上我唯一的长旗袍。发疯了,也罢也罢,索性豁出去玩一个晚上。

门铃响的时候,我故意扭着腰身前去开门。

这个罗伦斯穿着礼服站在门外,手中持一大扎兰花。

他见到我立刻摆出一个驾轻就熟惊艳的表情。

我讪笑他。他居然脸红。

他实在不算是个讨厌的人,我应该消除对他的陈见。

出门之前我说:“这事不可以叫你太太知道,否则瓷盆也不要了,我的工也丢了。”

“她不是我太太,”关先生说,“她也不姓关,她真名叫孙灵芝。”

“哦。”我想起来。

是十年前的檀香山皇后。

“那你姓什么?”

“我没说吗?抱歉抱歉,我姓叶。”

叶?这下子我不得不承认杨家的女人与姓叶的男人有点缘分,我沉默。

他的家非常漂亮,豪华得不像话,并不带纨袴之意,只有行内人如我,才会知道这座公寓内花了多少心血。

“我一个人住。”

“好地方。”

我们并不是一对一,起码有三个以上的佣人在屋内穿插。

他很滑头地说:“要看东西呢,就得进房来。”

我只得大方地跟进去。

他并没有吹牛,套房里堆着我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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