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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欢如梦 第23页

作者:亦舒

“少爷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一直训人啊。”我鼓起勇气说。

他笑了。

“嫁到外国去,你情愿啊。”

我点点头,“是我表哥,每个人都问这个问题,为什么呢?”

“这不是盲婚吗?”他笑问。

“盲婚?”我涨红了脸,“怎么会呢?我是见过他的。”

“没有了解的婚姻,都是盲婚。”他说。

“什么叫了解?”我糊涂的问。

“你知道他想什么,他也知道你想什么。”他说。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市场已经到了,但是我还是说:“少爷,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有什么好处呢?他自想他的事,我为什么要管他呢?我不要了解他。”我傻傻的说。

他忽然呆住了,一手把着车门,一动也不动,大热的太阳晒在他头上,他汗淌下来,然而浑然不觉,他就那么站着不动。

我急了,这次可说错话了,可是说错了什么呢?我说错了什么呢?

少爷忽然说:“玉桂,咱们回去了。”

我急说:“买花呢,来到此地,不买就回去了?”

“不买了,走。回家有话跟你说,咱们说话要紧。”

他上车,我也只好上车,他飞车到了家,婆婆见我俩空手回去,才去了那么一阵间,也不敢问,只是一脸的惊讶。少爷吩咐她做两个冰冻柠檬茶,然后他把我叫到露台上,叫我坐下。

露台上落着细竹帘,花盆里开着成球的香茉莉。竹帘一丝丝的影子落在少爷的脸上,衬衫上,身上。

家里也是这样,用竹帘的,将来我到了外国,总是会得想家的吧。

我看着少爷,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话。他是大学生,我是他家帮工的,有什么话可说?

婆婆捧来了茶,放下,稀奇的看了我们一眼,走开了。

少爷用手帕抹了抹汗,他说:“玉挂,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听了,不要想太久,就回答我,好不好?”

我怀疑的问:“是什么啊?是我答不出的呢?要你问我飞机是怎么飞上去的,我怎么知道?”

他笑了,“不,不是那些,那些我懂。”

“你有什么不懂的?”我不置信地问。

“好,你听着了,我要问你了。”他一本正经的。

我倒没有什么紧张,我也很罕纳的看着他。婆婆说他有点怪怪的,我看不只怪呢,然而他必定有他的理由吧。

他问我:“你爱你未婚夫吗?”

我松口气,原来问这些,虽然很难为情,但少爷是个正经人,决不会讨我便宜,但答无妨。

于是我答:“现在还不知道,如果见了面,他是值得爱的,当然爱他。”

少爷问:“可是你一去就嫁他了,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值得爱的人?如果错了,岂非太迟了?”

我摇头,“错不了的,我父母说他好。”

“你信你父母?”

我诧异:“少爷,父母不信,信谁?”

他又不响,隔了很久,他问:“父母能力有限,你信不信上帝?”

我笑,摇头,“信上帝的人不外想上天国,因为地狱可怕,我从不想那么远的事,做人,做完了人,就做完了,人人都会做完的,哪怕得了那么多,不如不想,多想也没用,少爷,我没吃过什么书,我是不大想的,我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就很高兴,你问婆婆就知道,我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少爷的脾气不好,就是因为想太多了。我觉得妈妈把我嫁出去,很好,若不嫁时,在家帮工,也很好,在我来说,少爷,没有不好的事。”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低下头,问我:“你觉得活著有意思吗?”他问得这么重复。

我耐心的答:“少爷,咱们已经活了这些年了,再没意思,也活了,也没死,总得活下去啊,活着跟有没有意思,有什么关系呢?”

“唉吩!玉桂!”他倒在藤椅子上。

婆婆奔出来,“什么事,少爷!”

我慌忙的站起来。

只见他躺在藤椅上大笑,“唉呀,我弄明白了,总算弄明白了,多谢玉桂,多谢玉桂!”

我莫名其妙,不知他谢我什么,但见他笑就好,我就没得罪他。

后来老爷太太小姐回来了,大家就吃晚饭,我忙着帮婆婆做菜,一身的汗。没多久,小姐的未婚夫也来了,长得真漂亮,我跟婆婆说:这间屋子里进进出出的年轻男女比画报里的明星好看得多呢。

婆婆说:“都轻薄得很,长得太好了,也未必是什么美事,小姐那夫君,也很浮,你看久了就知道,小姐将来未必幸福。”她们老人家都喜欢算将来的事,“我看最好是少爷,没有一处不好,就是那股傻劲,也是难得的,我在他们家做了这么些年,他对我,真是好,倒是我,有时候反来教训他几句。这次他走了,又不知几时回来,他是越来越不耐烦耽在家里了。你呢,玉桂,走了也不回来了,也该忘了婆婆了。”

我笑说:“婆婆,上菜吧,别多说了。”

这天以后,少爷说我不久要离开家,到很远的地方去,就要带我到处走一走。婆婆不反对,我也不反对。我很喜欢与少爷接近,与他说话、讲笑,都是很有趣味的。老爷太太也不说什么。小姐投来活泼泼的一眼,她以她一贯的娇憨说:“其实哥哥最坏,最坏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少爷带我到浅水湾山顶去。

我虽然也住在香港,却没去过这些地方。

我仍穿着我的唐装衫裤。有些人看我,有些人不看我,有些外国游客问我是什么地方买的,他们也想要。

少爷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自然纯朴的人啊!玉桂。”

我笑答:“这不过是换句话,说我土罢了。”

他不出声,只是微微笑着,他说:“你且是个稍有大聪明的人。”

我说:“罢哟,少爷,开什么玩笑。”

因为他是这么和蔼可亲,所以渐渐我说话无拘无束起来,他说了很多事给我听,说一个物体最小是原子,原子要还有电子、中子和质子,我只好听着。

后来他问:“你去了外国干什么?”

我答:“在他们家的餐馆帮工。”

少爷想了一想说:“唉,大概不会用得到原子问题。”他停了一停,“大概什么都用不到呢,你看婆婆,十年前我问她:婆婆,你晓得水为什么会滚?婆婆瞪我一眼说:放在火上煮,当然就滚了!傻子。”

我笑了。

我说:“但婆婆是一个好人,这一点也不影响她。”

“是呀。”少爷皱起眉头。“你看这百合花,他既不收也不种,但是我老老实实的告诉你,所罗门王最荣耀的时候,那装饰尚不及他呢!”

我温柔地看着他。

他问我:“你高兴吗?走得累不累?”

“还好,不累。”

“只有你,听我的话,从来不腻,我妹妹说我是个痴子。”少爷含笑说。

我笑笑。我不相信,那些漂亮的小姐们,如果他肯对她们说话,我相信她们也一定非常耐心听,只是他不说罢了,有时候我真奇怪:将来少爷娶的,是个什么样的太太?

婆婆说我福气好,“难得呢,那里都走遍了,那些有钱人去的地方,我活了这些岁数,也没到过。”

少爷的假期到了,他开始收拾行李。我帮着他。

他问我:“玉桂,将来你会不会想起我?”

我点点头。

“为什么想起我?”他问。

“因为你与别人不一样,因为你对我很好。”我说。

他也点点头。

老爷太太买下很多东西给他带过去,都得很小心的收拾。

他又说:“玉桂,将来你结婚生子,儿女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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