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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秤座事故 第12页

作者:亦舒

她多希望可以复她一张便条:晨曦,我生活乏善足陈,但是……

那一天开会,又是讨论部门与部门间的斗争。

轮到日朗发言,她说:“大勇若怯,忍得一时,海阔天空,打架谁不会,扭住对方,咬牙切齿,倒在地下打滚便是,这叫做英勇?别便宜了看热闹的人,对他们来讲,谁输了,一样高兴。出了丑,仇者快,亲者,当事人呢,遍体鳞伤,元气难以恢复。我不是怕事,我只是希望息事宁人,眼光放远些,一间公司里的同事,得饶人处且饶人,且把事情做好,大家用力提升营业额,岂非更美。”

这一年来同事们已经打得人倦马疲,也没有什么斗志可言了,最怕上头叫他们继续撩事斗非,一听焦日朗苦苦相劝,谆谆善诱,有几个年纪轻一点的几乎落下泪来。

上司也默然无言。

饼一会儿有人不甘心:“可是他们有把柄在我们这里,把他们脏底子掀出来,我们可以并吞他们那个部门,到时人强马壮……”

上司摇摇手,“吞不了,老板只怕会乘机重组全公司各部门,聘请新头头来教训我们。”

日朗暗暗叹气。

又一人轻轻说:“怕只怕我们也有是非掌握在他们手中。”

“对,弄得不好就叫我们戴帽子、穿小鞋。”

上司过一会儿说:“我们且罢手,看他们下一步怎样做,对方若是识趣,那我们就此打住;假如不停追着我们打,那就别怪我们无情。”

大家都黯然。

打了那么久,除出打仗,已不会做其他事,现在眼看要停火了,许多人不知干什么好。

“当初是怎么打起来的?”忽然有人问。

“因为一部传真机。”总算还有人记得。

日朗纳闷,“传真机怎么样?”

“彼时小型传真机刚面市,稀罕得不得了,讲得好似会助长灵感似,简直是身份象征,几个部门争相申请,结果我们先得,人家就恨死我们。”

日朗不置信,“不会吧?”

“就是这么简单,从此以后,我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做什么都是人家眼中的一条刺,说什么都要把我们斗垮斗臭。”

有这种事!

“还记得上一回陈董事总经理负气离开公司吗?他们立刻以为抓住小辫,写大字报骂我们不表态,要揪我们出来斗。”

日朗困惑,“他想我们叫好?”

“不,叫我们挽留陈某,说陈某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如坐视看他离去,即是猪狗不如。”

日朗记得那件事,四年前的六月,闹得轰轰烈烈,公司里几乎每个人都举起臂章叫口号,泾渭分明,表露身份,异己者几乎没被乱棍打死。

日朗记得她警告几个小朋友:“假如那是你的信仰,尽避做,负起后果在所不惜。如果只是为着哗众取宠,乘着人多公报私仇,那事后一定会有人记得你们的人格有问题。”

鲍司乱成一片,有人希望她辞职谢世:“在这个时候不表态还有什么资格干下去?”

日朗不作声,也没告假。

结果很快由一位姓章的皇亲填补了陈君的空缺。

要命的是,同一班喊表态的同事立刻见风驶舵,自动献身,大路调头上去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当场表示在章先生的英明领导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同一班小丑。

焦日朗倒是真正的表了态,她甚至不去参加章某办的游艇晚会。

不也是年年加薪水,四年内升了两级。

有一两个喊得声嘶力竭的身份成了疑问,卡在窄路,已成为弃卒。

会议终于结束。

日朗松口气,她决定立刻到天秤座去喝一杯。

一出大门,就碰见人事部副主管,他笑笑问:“停仗了?”

日朗一呆,几时工作效率也这么高?

她微笑,“几个滋事份子已经站不住脚,虽然还嚷嚷,看得出心已虚,胆已怯,步伐已乱。”

“不比从前了。”

“嗯,早十年八年,真是前有仪仗队开路,后有众喽罗压阵,不得了,坐在八人大轿上,吆喝着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那主管困惑,“日朗,当年你如何应付这个阵仗?”

日朗同他挤挤眼,“我?我螳臂挡车。”

“那种人一时怎么会造成那么大的威势?”

日朗抬起头,“我也不知道,也许一时间欺瞒一小撮人是不难做到的吧。”

电梯门打开,日朗朝西走。

真的,当年是怎样应付过来的?

当面以梅兰芳自居,谈笑焦日朗为龙套。

日朗默默无言,工作是她的生计,总得做好它,没有余闲在乎人情冷与暖。

那段日子不见得难熬,现在也不算踌躇满志,一些人非要看人家倒下去才会开心,焦日朗自己能站得住脚已经高兴之至,心态不同。

走入酒吧,酒保老庄上来说:“焦小姐,又要请你帮一个忙。”

日朗摆着手,“别打挠我。”

“焦小姐,看到那边坐的那个人吗?”

日朗头也不抬,“我的视力已经退化。”

“他坐在那里已经很久,一直喝闷酒,喂,会不会有自杀趋向?”

“老庄,你这个人有点毛病。”

“是吗,我有事吗?”老庄笑嘻嘻,“可是人家指名道姓地打听你这个人呢。”

“谁问起我?”

老庄指一指,“他呀。”

日朗连忙转头去看。

那位男士也看到了她,站起来招呼。

日朗愕然,扬声问:“是文英杰君?”

“是,正是在下。”

“你几时来的?”

他微笑,“今天傍晚刚到,立轩说你会在这里。”

日朗也笑,“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是呀,”文英杰似乎有点感慨,“想见能见,多么高兴。”

“这次是公干还是私事?”日朗顺口问。

文英杰微笑,“我?我专程回来看报纸副刊。”

范立轩说得对,她这个表叔有点意思。

那么说,他这次回来,完全没有特别的原因。

这文英杰其貌不扬,可是同他在一起,挺舒适自在。

“我请你吃晚饭。”

“求之不得。”

二人相偕离开天秤座,日朗听得酒保老庄大声自言自语:“糟,我视力已经衰退。”

这种人真讨厌。

“把立轩也叫出来好不好?”

“她今晚好像没空。”文英杰微笑。

啊,这样呀。

“我先得回家换件衣服。”

“我送你。”

“也好,舍下还算静,你可休息一会儿。”

日朗觉得与文英杰似老朋友了,无所不谈。

日朗如逢知己,叹口气,“打那种仗,赢了也似输了。”

“呵,不,比输了更惨。”

“因为先得降格才能打赢,即使赢了也只会证明格调比那些人更低。”

文英杰一直笑。

车程像是缩短了,很快到家。

在停车场抬头一看,日朗怔住,噫,她公寓客厅窗户亮着灯。

那是谁?

她很镇静,取出手提电话打算通知警方。

文英杰说:“上去看看再说。”

“危险。”

“叫司机一起。”

日朗点点头。

文英杰也很赞赏日朗处变不惊,朋友好,伴侣好,伙伴也好,遇事大惊小敝,抱头痛哭,那可真叫人吃不消。

一行三人到了六楼,只见大门虚掩,只关着铝闸,司机立刻说:“焦小姐,我马上去召警。”

文英杰眼尖,“有人。”

日朗也看到了,愕然。

文英杰问:“是谁?”

“是我母亲。”

司机一听,无言而退。

日朗掏出锁匙开门,因有外人,不便即时问母亲开门匙从何而来。

不料她母亲先发制人,“回来了,哟,还带着人。”

日朗深深悲哀,来了,她又忙着侮辱她了,真正几乎全社会都开始认同焦日朗苦干的成果,她母亲却仍然忙不迭踩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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