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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梦真泪 第6页

作者:亦舒

苏女士不出声。

韶韶问:“是我生父吧。”

苏女士抬起头来,“当年的事,许多我己不复记忆。”

韶韶见她不想说,便握住她的手。

但是小邓不放过这位阿姨,“这是韶韶的父亲

苏阿姨忽然镇定下来,微笑一下,看着邓志能,“小伙子,你倒是个厉害角色。”

邓志能面不改色,“是,我是比韶韶精明。”

苏阿姨无所惧,看着邓志能说,“是,他是韶韶的父亲,他叫许旭豪。”

“人呢?”

“韶韶未出世他已故世。”

“韶韶是遗月复子?”

“是。”

“可是——”

苏阿姨忽然摆摆手,“小伙子,够了。”

韶韶也大不以为然,“大嘴,你怎么把我阿姨当犯人那样盘问?”

邓志能立刻收篷。

这时,苏女士说:“韶韶,有他照顾你,我放心了。”

“苏阿姨。”

苏女士举起手,“我累了,我们下次再谈吧。”

韶韶还想说什么,苏女士又道:“不用道歉,我明白你们的心情。”

她站起来,这时,韶韶发觉她比进来时老了许多。

咖啡室外自有接她的人。

司机开着辆蓝色德国房车驶近,车子并非最新款式,可见她经济情形一直很好。

送走苏女士,韶韶立刻板起面孔,拿邓志能开刀。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邓立刻举起双手,挡在头上,表示无招架之力。

韶韶恼怒,“人家苏阿姨即使知道往事,也没有义务和盘托出,你不该得罪她。”

小邓一味认错,“是是是是是。”

“再说,人家会以为我同你夹好了做圈套,一个扮红脸,一个做白脸。”

“是是是是是。”

“你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韶韶悻悻然。

“是是是是是。”

“你有完没完?”韶韶笑骂。

“是是是是是,我还能说第二个字吗?”

“况且母亲的事,她不一定全知道。”

“不知全部,也知道八九。”

“你凭什么那样说?”

“她在你两三岁时还见过你。”

韶韶不语。

“她一定目睹你母亲改嫁。”

半晌,韶韶抬起头来,她也明显地比今早苍老了,“我不想再发掘往事。”

“那你为何来见苏舜娟女士?”

“因为我怀念母亲,已与母亲永别,能见到母亲生前好友,也是一种慰藉。”

邓志能搂着妻子的肩膀,往停车场走去。

这时,天正下毛毛细雨,他俩没带伞,也不在乎,在雨中并无加快脚步。

小邓对韶韶说:“即使母亲活足九十九岁,孩子们也总觉她去得太早。”

韶韶抬起头,“家母从来没享过福。”

“生下你,已经是福气。”

“大嘴,你真会讲话。”

“我能不能请求你别在陌生人面前叫我大嘴?”

“苏阿姨是半个自己人。”

“咦,”小邓到这个时候才说,“下雨了。”

他俩已经衣履尽湿。

第二天,韶韶托同事把照片做底片放大。

同事笑道:“着色我就不会了。”

“但是,你一定认识这样的人手。”

“有一位老先生,从前做美工,如今退休了,情商客串,不知行不行。”

“拜托拜托。”

那年轻的摄影组同事侧侧头,“真没想到彩色摄影会这样普遍,黑白底片除却我们这些行家,简直已经没有用。”

“是在六零年代起飞的吧?”

“真正蓬勃,是在七零年左右,人各一机——照相机。”

“这张照片历史悠久。”韶韶轻轻说。

“弥足珍贵。”

“交给你了。”

“我下了班马上替你做。”

做妥后韶韶会给苏女士送去。

放假放久了渴望上班,有初来报到的新生短周都回新闻室来看报纸。

师姐如区韶韶,当然更具归属感。

不知怎地,那没有间隔、闹哄哄的新闻室早已成为她的精神寄托。

母亲生前来过一次,十分讶异。

“女儿你坐什么地方?”

韶韶指一指其中一张写字台。

母亲疑惑,“不是说升了级,环境如此恶劣,如何撰稿?”

韶韶连忙替新闻室辩护:“我们不是装修门面公司,而且,即使是华尔街日报的新闻室,也不隔断,不信你去打听。”

“你的大衣挂哪里?”

韶韶微笑,“我很少穿长大衣。”

母亲无话可说。

“每日在何处午膳?”

“随便乱吃。”

母亲索性噤声。

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辛苦,这一代最辛苦的是已经认为辛苦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第三章

韶韶终于回了家。

邓大夫已经起来,收拾好地方,做了香浓红茶,正在浇露台上的玫瑰花。

韶韶一一看在眼中,深觉幸运,她找到了好拍档,这同本身条件有什么关系呢,许多比她漂亮、出身更好、修养更佳的女性都没有碰到适当的人。

邓志能懂生活情趣,这才是最重要的。

见到妻子回来,替她斟杯茶。

“放完这次假,我俩就聚少离多。”韶韶笑曰。

小邓一定有适当的答案:“噫,放完再说吧,一天的忧虑一天当就够了。”

韶韶最爱他这种乐观的态度。

她到这时才看到电话边的留言,“怎么,苏阿姨一早就打过电话来?”

“是。”

“说些什么,你没有得罪她吧?”

“喂,我又不是生番。”

韶韶紧张起来,“她有什么事?”

“请你吃饭,叫我也去。”

“是在她家吗?”

“不,在外头名贵西餐馆。”

“呵,我马上复电。”

韶韶十分高兴,拨通了电话,“苏女士在家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韶韶又问了一声。

一位男士才答:“她出去了,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朋友区韶韶。”

那人震动了,“声音那么像!”

韶韶不知他是谁,更不知道她的声音似谁,只得陪笑。

半晌对方说:“舜娟回来我叫她同你联络。”

“劳驾。”

韶韶转过头来,“那位,可能是苏阿姨的丈夫。”

她忽然明白了。

像,当然是像她母亲,他们全觉得姚香如与女儿一个印子刻出来。

韶韶问:“我可像母亲?”

小邓答:“其实不很像,但是外人眼中,三分像已经是十足像。”

“而且,”韶韶微笑,感慨地说,“他们也许十分想念家母。”

小邓抬起头,“嗯,苏舜娟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噫,我不知道,她未曾说,我不曾问。”

“你猜呢?”

“唏,赵钱孙李,张三王五,怎么猜?”

邓志能全神贯注地看着妻子,“我猜,那名字或许会叫你吃惊。”

韶韶“嗤”一声笑,“不如想想穿什么衣服去吃那顿西餐。”

小邓答:“旗袍。”

韶韶忽然想起母亲那件旧丝绒外套。

反正有空,她把它拿到一个开时装店的女友处借蒸气熨斗一用。

女友出来一看,“哗,美。”

说也奇怪,蒸气一喷,丝绒的茸毛又涨鼓鼓竖起来,恢复了七八成旧貌。

“披起它。”

完全合身。

“袖圈窄了点,你的臂膀比外套的主人粗壮些。”

“是,”韶韶恻然,“我们这一代的胳臂上要走马。”

女友很没味道地接下去:“这也还不要紧,奇是奇在也没有谁感激我们。”

“父母呢,父母总不一样吧?”

女友坐下,点一支烟,“家母蔑视我嫂子弟妇不学无术,没有工作,少份收入,可是又觉得我不争气,不懂得在男人身上找生活,没面子。”

呵,那么难侍候的老太太。

“要家用之际,男女平等,分家之时,我是女儿。”

她替韶韶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拎着回家。”

韶韶道谢告辞。

照片也做好了。

四个人,两个女主角的衣服一件粉红、一件淡蓝。

忽然之间,韶韶看清楚了,“小邓,妈身上这件外套,就是我这件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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