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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开到荼蘼 第12页

作者:亦舒

我问:“曹先生,你可听说过海东皮业么?就在这条街上,过去十个号码。”

“海东?海东?”小老板专心思索,“有,厂主姓滕,这个姓不多有,所以我一直记得,”他得意洋洋,“他做很奇怪的行业,将整张皮草进口,转售店家,等于做布匹一样,对我们这一行没有影响。”

“新开的厂?”我问。

“有五六年了,”小老板疑心,“怎么,拉你跳槽?”

“不,有个朋友想到那里去做,叫我替她打听打听,我想你消息一向灵通,或许知道这位东主。”

“滕某?”小老板沉吟,“他本来并不是做这行的,他一向做建筑生意。不过人是活络的,聪明的老板自然都对伙计好,不妨替他做一年半载,吸收经验。”

我点点头。

“不过,你这位朋友若是女孩子,就得劝她当心。”曹先生神秘兮兮的。

我抬抬头。

“这位滕先生,可风流得很呢。”曹先生探身过来,静静地说。

我强自镇静,“你也不过是听说而已。”

“什么!秘闻周刊上都写过他的故事。”

“秘闻周刊的记者也要吃饭,没法度,生活是大前提,只好到处搜资料来写,未必是真。”我笑得很勉强。

“后来听说他要告人,”小老板说,“终于不了了之。”

“那是你的推想。”我说,“好了,我要开工了。”

“韵娜,我想同左文思吃顿饭。”他终于纳入正题。

“他不喜交际应酬。”我代文思推却。

“什么?你已经可以做他的发言人?”他很羡慕。

我默认。

“那么,韵娜,我想送他一份礼物,”他又说:“你猜送什么好?”

“千万不要金笔金表,”我说,“曹先生,不必马上回报,也许他迟些会寄账单给你呢。”

曹先生握住自己的颈项,“他会开多少设计费?”

我摇摇头。这个八面玲珑有趣的上海人。

忙到下班,肚子饿,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爱吃街边档口的食物,下得楼来一见粟米球,就买一个咬下去,匆匆忙忙,像个饥民。

“王小姐。”

我四周围看看,不是叫我,又低头咬粟米。

“王小姐。”

我再次抬头,发觉一辆黑色大车停在行人道边,被热气腾腾的摊子遮去一边,一个女人正推开车门,向我招手。

我微微蹲下一点看,不由得一阵高兴,是左淑东。

我用手帕抹抹嘴,走过去,“你好。”

此刻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不但同情她,更加喜欢她。

她仍然化妆鲜明,粉扑似刚离手。

左淑东拍拍身边的空位,我老实不客气坐上去,簇新的车毡上马上印下我的泥足。

“小姐,我——”

我按住她的手,“你是文思的姐姐,我都晓得。”

“啊,你已经知道。”她怔怔的。

“将来我同左思熟了,我会同你骂他,叫他对姐姐说话态度改一改。”我笑说。

司机已把车子驶离工厂区。

“没想到他终于告诉你了。”左淑东低下头。

我不出声,比起左淑东精致的修饰,我简直是个垃圾岗。但我没有不安,各人有各人的风格,在纽约七年,养成这种自信。

“本来我不应该主动找你,但我好不容易看到文思找到这么好的朋友,怕你有什么误会而同他生疏,这就是我的罪过了,”她很紧张,“我把有关证明文件都带出来了,我们确是亲姐弟。”

“我相信,”我讶异说,“不必看文件吧,你们俩有一模一样的鼻子及嘴唇。”左淑东怎么会有这样怪的举止?

她似松出一口气,没一刻神经又再度绷紧,“请不要告诉文思,我见过你,答应我。”看样子她怕极文思。

“我答应你。”我说。

她这才放下心来。

“王小姐,你大概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事吧。”

我按手在她手上,她手是冰冷的,我温和地说:“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明白。”

“我没看错,你真是个好女孩子。”她非常感激。

只有罪人才肯原谅罪人。

我抬起头,“前面是火车站,我在此下车比较方便。”

我与她道别。

毫无疑问,早十多二十年左淑东也是个美女。女人长得好,到迟暮特别凄惶,彷佛除了留不住的美丽之外,一无所有,故此急急要挽回什么,尽力修饰。

女人长得不美,老来反而横就横,无所谓,倒出落得大方潇洒。在十多岁的时候,人人也都说过,王韵娜是个不多得的标致女。

那时邻校的男生,在放学时间齐齐聚集在我校门口,为只为看王韵娜一眼。

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被吓得不知所措,坐在班里不敢出去,后来劳动校长叫校役送返家去,又叫家长来接。

此刻都不相信这些事曾经发生过,此刻我是个最普通的女人,也愿意这样终老。

到十六七岁,已习惯人们的目光,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每个女生都有男朋友等放学,每个青春女都有细致皮肤,结实大腿,穿起运动装,当然惹人注目。

年轻人闪烁的眼睛,透明的嘴唇,晶莹的肤色,往往吸引中年人,令他们幻觉可以捕捉一些逝去的青春。

我吸引的是滕海圻。

十九岁,刚进大学,因为知道自己的优点,故此不肯设固定男友,每天约会不计其数,连早餐都有人请客。

虽然这样年轻,也已经有隐忧,同姬娜说:“现在不玩就没时间了,过二十一岁便得忙找对象。”于是一天之内,最多约过五个男友,单是换衣服已经忙得兵荒马乱。

那时真好,呶一呶嘴便有男生意乱情迷地死而后己。

我不禁失笑,瞧,没老就已经想当年。

因此遇到滕海圻,方觉棋逢敌手,其实……他要揿死我,不过如捻死一只蚂蚁。不过当时年轻,不知道。

火车轻微摆动,我在这节奏中瞌上眼沉思。

第一次看到滕,是什么日子?一直不敢回首回忆。是秋季?是初春?

喜在天气刚刚有一点点转暖,便穿白色低领T恤,冒着重伤风之险作浪漫状,又喜在太阳标未褪色时穿透孔毛衣及灯芯绒裤子,热得满头大汗,以示标青。小女孩也只不过有这数道班斧来突出自己的性格。

是穿白T恤还是毛衣时遇见滕?一定是这两个时节的打扮勾牢他的注意力。

他当时,是父亲的新合伙人。

他已近四十,然而一双会笑的眼睛,比一切大学一年生还要灵活。

以前想起他,胸口会得一阵闷痛,像被只无形的手扯住似的。现在不会了,现在只是麻木。麻木与害怕,怕的是自己,怕自己再糟踏自己。

火车到站,我跟着其他乘客鱼贯下车。

摇摇晃晃到家,母亲急煞。

“文思找你不下十次。”她代为焦急。

哗。我想:热烈追求,可见有点晚运,有些女人,男人给她一个电话号码让她打过去,就要喜极而泣。依此类推,我要不要放声大哭来报他知遇之恩?

电话铃又响,母亲给我一个会心眼色。

我去接听,果然又是文思。“热情如火?”我取笑他,“成年人很少靠电话传情。”

他笑,但不答话。

“干什么贼秃兮兮的,”我也笑,“好不肉麻。”

“我已把你那次拍的照片制成目录册。”他说。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哦”一声。平日的活泼机灵俏皮轻嘴薄舌全用不上。

两人持话筒静十分钟,像致哀似的。

饼很久,他问:“要不要出来散步?”

我迟疑,刚回来,又空着肚子,精力是不可比十多岁的时候了,我说:“明天吧。”

他说:“啊。”便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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