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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女人 第12页

作者:亦舒

“你真的相信?”

“是的。”我说。

“让我看看你的微笑。”她说。

我装一个史诺比式微笑,牙齿全在外边。

哎罗赛太太放下茶杯,“性格造成命运,”她摇摇头,“我可以算得出你的命运。”

“我的命运?你替我算一算。”我说。

“你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她问。

我笑,“知是知道,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的发展。”

“你在逃避什么?”弗罗赛太太问。

“我自己。我不喜欢我自己,故此一当有男人对我示意,我便看他不起。”我说,“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弗罗赛太太说,“我看着你成长的。”

“我母亲却不相信我,她还看着我出生呢。”我说。

她笑一笑。

我告辞回家。心血来潮。得饶人处且饶人,跑到警局去销案。

何掌珠在家门口等我。

我惊异。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我问。

“两点半来的。”她眼睛红红。

“你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我开门,“快进来!站了两个钟头,累都累死了。”

“电话没人听。”她说。

“那就表示我不在,你明白吗?”我说,“如果我吃完饭才回来,你怎么办?”

“我情愿站在你门口。”她说。

我看着她的面孔。“发生大事了,是不是?”

她苍自着面孔点点头。

“你爹又有什么花样?”我递一杯茶给她。

她低下头,“爹没有怎么样。”

“我把案子销了,我顶怕事,人家会想:这歌女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单去找她——恐怕是一丘之貉,我要面子,所以不会控诉她,你叫他放心。”

掌珠好像没听进去,她说:“蜜丝林——”她有十二分的难言之隐。

我是个很敏感的人,“你——”我用手指着她,“你——”

她恐惧的说:“我怕我是怀孕了。”

老天。我坐下来。

她嘴唇哆嗦,瞪着我。我并不是救命菩萨。

我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没有。”她颤抖的说。

“验过没有?”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验。”

“还没有验?那你怎么知道呢?”

“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说。

“他是谁?”我问,“是不是男同学?”

“不是。”

“你不要替他掩护,他也应该负一半责任,真的。”

“我不想见他。”她掩住脸。

“我叫他出来。”我温和的说,“大家对质一下。”

“他会侮辱我,我不要见他。”掌珠怎么都不肯。

“你爱他吗?”我问。

“不。”

“你会跟他结婚?”我问。

“不。”

“你会不会要这个孩子?”

“不!”她尖叫,叫完又叫,叫完又叫。声音像受伤的动物的惨嚎。

我把何掌珠拥在怀里,抱住她的头。“别担心,我们总有办法,千万别担心,也不要怪你自己,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我觉得寂寞……我……”

“不需要解释,”我拍着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不会勉强你去见他,你放心,错一次,乖一次。”

她蜷缩在我怀中。

我说下去:“可是我们先得寻个好的妇科医生检查一下,你先别害怕,镇静一点好不好?”我放轻声音,“别哭,我在这儿。”

“蜜丝林——”她呜呜的没法子停下来。

我说:“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样的。”我摇着她,像哄婴儿人睡,“掌珠,生命中充满失望,这当儿你自然伤心痛苦,事后……不过如此,事后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听我劝,仍然伏在我胸前哭。

我顺道取饼日历,翻出电话,拨电话过去找医生。

护士说:“卢医生明天上午要开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着想看医生。”

“这样吧,林小姐,我们是熟人,卢医生明天九点才去医院,你带妹妹八点半之前到诊所,好不好?”

“好,好,谢谢你,小姐。”我放下话筒。

“瞧,看完医生,我们还可以准时上课。”我说,“我到你家接你。”

我喂她服一粒镇静剂,她仿佛好过点,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说,“你父亲不是要在这一两天回来?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这不是真的。”我说,“他很爱你。”

“他只关心外头不三不四的女人与他银行的进帐。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当然他是关心的,他只是表达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儿的总要原谅他一点。”

“我不会原谅爸!永不!上次他在学校里搅得天翻地覆,连你都辞了职,现在同学们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他从来都不会为我着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说。

我沉默。

我说:“我送你回去,明天我开车来接你,早点起床,七点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远,”掌珠说,“还是我到这里来吧,准八点。”

“也好。”我说,“我现在送你回去,不看着你进家门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脸,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头发梳好。

我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错,错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学乖。明白吗?”

她点点头,大眼睛中充满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听见我这番话,非要把我骨头拆掉不可!”

“蜜丝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现在仔细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仿佛是充满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晓得如何拉扯到今日,反正是一种煎熬。

我开车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环境好到极点,真正背山面海。住在这种地方,还闹意气,照说也应该满足了,但是当这一切奢侈与生俱来,变成呼吸那么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

当我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我只希望母亲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紧,最好不要事后一边朗诵一边痛骂。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别忘记,明天早上见。”我说。

她下车,攀着车窗,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这时候她父亲在她身后出现,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说道,“请进来小坐。”

我说:“我没有空。”

“林小姐,多谢你帮忙。”

“我只是帮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见识。”我冷冷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去。

回到市区还有一大段路,我打开无线电,风吹着我的脸,公路上一个一个弯,无线电播的柏蒂佩芝旧歌“田纳西华尔兹”像恶梦一样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首新诗:

“——在本区的餐室中,

我与女友,

辈享一个沙律,

看着邻桌的一对老伴,

年长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为我的独立,

而付出的代价。”

诗的题目叫《帐单,伙计》。现在我已经收到“独立”的帐单,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钱玲玲小姐在门口等我。

我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静下来,因为姓钱的女士看上去像只斗败的鸡,斗败的鸡照例是不会再举攻击的,这是逻辑。

我用锁匙开门,一边说:“我与何先生没有认识,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请你帮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钱小姐,你有没有想到,台湾女人在香港的名誉这么坏,就是因为你这种人的缘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开门进屋子,关上门。

那夜我没睡好,我不能开冷气,别笑,有两只鸟在我窗口的冷气机下筑了爱巢,生一堆小鸟。一开冷气机,它们一定被吓走,变得无家可归,于是只有在热浪煎熬之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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