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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月亮背面 第8页

作者:亦舒

“啊?”医生的兴趣来了,“请说。”

“好不容易睡着,却听见有人叫我,一直叫,一直叫,叫得我不由得不起来。”

医生面色开始凝重,“叫你什么,章延芳?”

“不,他们没有叫我名字。”

“他们?多过一人?”

“是,总共有五个人。”

“你怎么知道是五个人不是六个人?”医生大奇。

“请听我说下去。”

“请。”

“他们不住地呼召我,叫我去,叫我出现,我在办公室忙了一整天,已累得贼死,根本不想动,只欲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上班呢,可是他们一直叫,奇怪,也不是叫我章延芳,反正我知道他们要找的是我。”

医生颔首,“白天太累太紧张了。”

“我总是苦苦挣扎,不肯就范。”

“几时开始的事?”

“上半年,升职之后。”

医生说:“压力太大?”

延芳抹抹汗,“说得好。”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医生微笑。

延芳答:“谁说不是。”

“为什么是五个人?”

“上星期,他们叫我,我终于跟着声音走过去看一个究竟。”

“你的意思是,章小姐,你的意识跟了过去。”

“那当然,我的身体还躺在床上想好好睡到天亮呢。”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那个地方像是很远,又似十分近,我飘飘然随着声音走,忽然之间觉得好笑,噫!这不是灵魂出窍吗?”

医生听到这里,一怔,寒毛竖起来。

呼召,有人不住呼召章延芳的精魂出现。

有人召灵。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到了一间很大的房间,房中央放着一张圆桌,有五个人坐在桌子前,手握手,围成一个圈,医生,我看见就好笑,医生,这分明是一个召灵会。”

医生蓦然抬头,“你不怕?”

延芳笑,“我只觉困扰,不是害怕,他们找错人了,我是活人,我有名有姓有职业有驾驶执照,我可不是野鬼游魂。”

“后来怎么样?”

“真是一个怪梦!”

“可不是,一叫,我就醒了,累得不像话。”

“五个人,有男有女?”

“三男二女。”

“你可认识他们?”

“他们垂着头,看不清楚。”

医生试探地问:“依你看,这梦是怎么一回事?”

章延芳叹口气,“我觉得我应该放大假,那五个人像煞敝公司董事局人马。”

医生笑起来,这么乐观开朗,应该没事。

“是,你的确应该放假。”

“到哪里去好呢?”

“你喜欢城市还是乡间?”

“无所谓,只要能走开就好。”

“有亲密的男朋友吗?”

“还没有。”

医生的书桌上刚好放着一座地球仪,延芳将之一转,手指随便一指,一边笑道:“千万别指到津巴布韦上。”

没有,她的食指,不偏不倚,指在三藩市。

延芳只得笑。

她父母就在旧金山,顺带去看看老人家也好。

蒋医生说:“放完大假,再来找我。”

“是医生。”

章延芳觉得与医生讲明白后心里舒服得多。

她立刻向公司告假。

说也奇怪,一连大半个月,都没有再做那个梦。

晚上睡得稳,白天更精神奕奕,算一算,延芳受这个怪梦打扰,已有五个多月。

她收拾很简便的行李就出门了。

到了三藩市,叫一辆计程车就往家里驶去,父母见了她,喜出望外,廷芳将公事抛在脑后,─直向每亲要这个吃要那个玩,恢复童真。

“延芳,回来同爸妈住,陪陪我们。”

“北美洲工作环境比较差。”

“你志在发财?”

“不,我想证明自己。”

章太太恼曰:“我最讨厌这句话,什么叫做证明自己?把护照取出看清楚不就是了。”

延芳只得陪笑。

只听得父亲劝道:“你识相点,再噜嗦,也许女儿以后就不来了。”

延芳连忙说:“怎么会,妈妈才不唠叨。”

那天晚上,满以为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谁知道,又做那个梦了。

憩睡中,延芳听见有人叫她。

这一次,声音近很多。

延芳听见的是,“过来,过来,我们唤召你,过来。”

延芳忍不住斥责:“鬼叫什么?人家要睡觉。”

“岑玉琴,岑玉琴,我们呼召你。”

延芳一听,笑出来,“我不是说你们弄错了人?可见不差,我不叫岑玉琴。”

可是对方却不理,一直叫:“岑玉琴,前来与我们说话?”

延芳不耐烦,“好,就跟你们讲个明白。”

“岑玉琴──”

延芳大喝一声,“来了。”

像上一次一样,她飘飘然来到一幢房子面前,这次,说也奇怪,她清晰地看到门牌上写着八三四号。

噫,房子对开,是蔚蓝的金门湾。

他们把她召到旧金山来了。

转瞬间,延芳已来到那间大厅。

圆桌。

他们还在召灵,延芳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这时,延芳已经站在他们身边,索性看个仔细。

五个人,三男二女,两位女士已有五六十岁年纪,比延芳的母亲年长,三位男士比较年轻。

其中一位先生是领导,只听得他说:“岑玉琴,你来了吗?我感觉到你在我们身边。”

延芳踏前一步,“是,我来了。”

继而打量这间房间。

只见布置雅致大方,家具与摆设名贵考究,一只卡地亚水晶钟的时针分针均指在十二点,延芳记得她上床时是十一时半。

这家人为什么召她前来?

“叫我何事?”

那位男士说:“你母亲渴望听到你的声音。”

延芳至此不得不坦白:“我上次已经说过,我不认得你们,我的名字叫章延芳,家母叫宋思莹,今年才四十六岁,你们可否承认错误?”

那位男士沉默了。

这时,其中一位女士忽然轻轻饮泣。

她银发如丝,身裁瘦小,穿着黑衫,看样子非常伤心。

延芳不由得恻然。

她问道:“岑玉琴怎么了?”

那位男土答:“岑玉琴于十八岁那年交通失事身亡。”

“啊,多么可惜。”

“她母亲思念她。”

“那是一定的。”

“与你母亲说话,岑玉琴。”

“我不是岑玉琴!喂,你们到底搞什么鬼?”

荒谬!

像上次一样,廷芳预备退出房间。

可是,那位女士忍不住叫:“玉琴,玉琴,不要怪妈妈,原谅妈妈。”

延芳动了慈悲之心,“玉琴是你女儿,玉琴怎么会怪你,那纯粹是一宗意外罢了。”

那五个人听到延芳那么说,大大松了口气。

另一位女客说:“岑太太,你该放心了,这三十多年我看你受尽了折磨,唉,现在玉琴亲口同你说不怪你,你可放心了。”

岑太太抬起头,声音颤抖,“玉琴,你好吗?”

延芳决定好人做到底,“我很好,你请放心。”

“为什么到现在才应召前来见我?”

延芳只得胡乱找个答案,“我已再世为人。”

众人又呵一声地叫起来。

延芳说:“我要走了,你们多多保重,”忽然想起来,“对了,不要再叫我了,这是很伤元气的一回事,对我无益。”

岑太太含泪说:“对,对。”

“再见。”

岑太太不住颔首。

延芳看清楚了她的面孔,那曾是秀丽的五官此刻紧紧皱在一起,延芳不禁抚模她的手。

她觉得了,“玉琴!”

“保重身体。”

延芳转身,离开那间大厅。

她醒了,红日炎炎,已是上午八时半。

第一件事便是掀开被褥去找母亲。

“妈!”延芳紧紧抱住她。

“神经病,还不去梳洗?”

幸亏母亲还年轻,“妈,我决定一年来看你们两次。”

“我希望你搬回来住。”

“我郑重考虑。”

她随即出门,驾着小车子,驶到山坡那一边去。

梦境如此清晰,延芳想去找那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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