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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处 第25页

作者:亦舒

可是当母亲问起,宁波只是说:“好,很好,每个人对我很好,我觉得很好。”

能不好吗?江宁波根本无处可去。

寄人篱下,日子不好也得过,不如赞不绝口,歌功颂德,大家高高兴兴。

日后,把这种自幼训练成的工夫用一两成在客户身上,客户已觉得舒服熨帖,明年再来。

日久生情,邵家也就成为宁波的亲人,与父母反而疏远,真没想到就连她都相信邵正印确是江宁波亲姐妹之际,正印却跑来拆穿这件事。

真残忍。

她坐在露台上发呆。

如今想不结婚也不行了,她已失去所有亲人,惟一依靠便是罗锡为。

江宁波真为罗锡为和邵正印绝了交。

阿姨不相信。

宁波无奈,“他是导火线,我与正印交恶,是因为我一生都妒忌她。”

阿姨诧异,“奇怪,她也说一样的话,你俩口气如出一辙。”

宁波哑然失笑,“她妒忌我?”

“是,你的人缘,你的功课,你的事业……样样都比她好。”

宁波挥着手,“那是因为我加倍努力,故成绩斐然,她要那些来干什么?父母统统已为她准备妥当,白痴都能过得很好。”

“她就是那么说,她说她像白痴。”

宁波温柔地说:“她才不是,她不知多聪明,资质胜我十倍,稍微用功,便艺冠全场,她只是慵懒,净挂住恋爱,无心向学,饶是如此,也还在银行步步高升。”

“看来你们双方并无恶意,何不言和?”

宁波感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大家年纪也大了,心事重,烦恼多,不可能像青少年时期那样诚心诚意做朋友。”

“不觉得可惜?”

宁波答:“我自幼连家都没有,亦无惋惜,凡事随缘,不必遗恨。”

阿姨唏嘘:“连我来说项都不管用,宁波,你的心的确刚强。”

宁波欠欠身,是,她铁石心肠,否则怎么会自幼实事求是,从不淌眼抹泪。

“别让那罗锡为知道你们姐妹俩的事,他会骄傲。”

可是,她们母女不晓得,罗锡为根本极之讨厌邵正印。

——四十岁时一

孙经武进场的时候,江宁波不禁喝一声彩,此君越来越成熟潇洒漂亮,难怪座上女士们都悄悄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对前妻显然亦有同感,“宁波,你永远像一朵花。”

宁波笑答:“是是是,塑胶花,不然怎么经得起风霜。”

孙经武忽然问:“还在结婚吗?”

“这算什么问题?”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宁波温和地笑,“是,我与罗锡为仍是夫妻。”

孙经武困惑地说:“为什么我与你的婚姻才持续两年,而你和他却可以维持六年?”

“你倒是把日子数得很清楚。”

“因为嫉妒的力量最强,无所不能。”

宁波微笑。

“说呀!”孙经武催她。

宁波答:“因为我与他有说不完的话。”

孙经武嗤之以鼻,“说话,我也会,我陪你聊好了。”

宁波笑,“可是我当初嫁你,没把你当聊天对象。”

“你当我什么?”

江宁波不肯作答。

孙经武悻悻地说:“我知道,当年你只不过想得到我的身体。”

宁波按住他的手,“再说下去,孙教授你就要名誉扫地了。”

并非过虑,邻座几位时髦女士正竖长耳朵偷听他们的对白。

可是孙经武不理,他气忿地说:“后来,你对我厌倦,便抛弃了我。”

宁波把他的手放在脸颊上,“你真懂得讨一个中年女子欢喜,谢谢。”

孙经武这才放低声音,“为你,宁波,我什么都愿意,我爱你。”

宁波也笑了,“奇怪,我俩是怎么离的婚?”

“我不知道,我爱你一点也不褪色。”

宁波忽然说:“喔唷,我的丈夫来了。”

孙经武一怔。

宁波见恶作剧得逞,大笑起来。

不不不,罗锡为并没有出现,罗锡为在纽约总公司公干。

“让我们到别处去,这里太多一双双亮晶晶眼睛盯着我们。”

他们选了一个更坏的地方,他们到宁波的家去。

孙经武一看,“装修过了。”

因为实在已经是中年人了,宁波把屋子改修成一只乳白带粉红色的油漆,看上去十分漂亮,藉之振作情绪。

“他现在也住在这里吗?”

他当然指罗锡为。

“不,”宁波答,“我住在他家,他不住在我家。”

“听说他极之会做生意,佣金赚得麦克麦克。”

“不比当年的你差啦!”

“没有孩子?”

“自顾不暇啦!”

“对于童年往事,看得出你仍然耿耿于怀。”

宁波笑,“孙经武你懂得什么,我与你相处不过两年光景。”

“做你的子女会很幸福,做父母和做其它工作一样,其实不过需要尽责,再多溺爱也比不上承担责任。”

“你呢?你做了父亲没有?”

“看情形吧!看谁对我真心。”

宁波笑不可抑。

“我与你阿姨及正印见过面。”

“正印如何?”是真的关怀。

“艳光四射,不能逼视,听说一个姓童的地产商正拼死命追求她。”

“童润章。”

“正是此人,可是你阿姨顶不欢喜他,嫌他老,说女婿年纪不能比丈母娘更大。”

宁波忽然觉得寂寞,自己姐妹的事竟要由人转述。

“听说正印和你已经没有来往?”

宁波颔首,这不是秘密,所有亲友都知道此事。

孙经武摇摇头,“女性的友谊,大抵不过如此。”

宁波立刻更正,“你应该说,整个人类的友谊都很脆弱,根本靠不住。”

孙经武微笑,“仍然维护姐妹啊!”

“这是事实,人与人之间总会生隙嫌。”

“多可惜,你俩曾经形影不离。”

这是真的,下床第一件事是找正印,把昨夜所做的梦告诉她。直到目前,有什么略为奇突的事发生,她总是想,唏,正印会怎么想,正印一定有别致的意见。

“是因为邵氏制衣终于属于你?”

宁波脸色大变,“孙经武,连你都用这种口气,我非常失望,邵氏制衣合法出售,我与三位合伙人合法收购,是天公地道天经地义的一项商业行动,我与阿姨姨丈并没有误会,你不得含血喷人。”

孙经武不语。

“总有人会无中生有,无事生非,凭你我交情,应当站起来为我辟谣:‘不,江宁波不是这样的人。’不,你不但不为我讲一句公道话,还帮着愉快地散播谣言,你居心何在?”

“我并没有与第二个人提过此事。”

“姨丈年纪大,想退休,正印谤本从头到尾没有承继祖业之意,囡囡修的又是建筑系,于是出售制衣厂股份,你别说得好像我阴谋并吞他人财产似的。”

孙经武举手投降,“我并无此意。”

“又是我多心?”宁波冷笑,“我只占百分之十五股,乃是受薪董事,打理旧部,安排他们争取合理酬劳退休、转职或留任,纯因感情缘故,办完此事,我一定抛出股份,撒手不理。”

孙经武看着她,“同时赚它一票。”

宁波看着他,“一买一卖,当然有利润,这是投资之道,否则,款子放银行里,利息再低,也还有四五厘进帐,何必劳心劳力冒这种风险。”

孙经武说:“我只是个教书先生,此刻我对赚钱已无兴趣。”

江宁波忽然笑了,过一刻,她转变语气,“看我,多无聊,竟为自己辨护那么久,并做不到四十而不惑。”

“由此可知你多在乎此事。”

宁波摊摊手,“我根本不应跟你抬杠。”

孙经武看看腕表,“我要走了,保不定尊夫回家敲门,届时我可尴尬。”

宁波没有再笑,她送他出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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