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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他人的梦 第14页

作者:亦舒

我付了账,送她到茶座门口,等区家的司机来接。

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觉得身上一部份已随她而去,但脸上却仍然挂着一个呆滞的小拜。

车子来了。

她忽然拥抱我。

我的下巴就在她头顶,我落下泪来。

然后我替她拉开车门,送她上车。

回到公司,秘书关怀地问:“周先生,你眼睛不舒服?”

我还是主持了会议,成绩一点不差。

回到家中,母亲说:“碧倩要结婚的事,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

“今日下午,区太太亲自同我说的,她礼数真周到。”

我又点点头。

“区太太不喜欢那女婿,她同我说,那年轻男子没有收入,不务正业。”

我不语。

“子淳,现在想起来,妈妈真迂腐,其实区家的门楣也不是那么高,前些日子,我上区家去,发觉那里的家具也都相当旧了,窗帘都是多年前的花式,原来是我们的环境太好了。”

我微笑,“那多好。”

“我看碧倩这段婚事不会有好结果。”

我补充一句,“现代婚姻,不求结果。”

“这还算什么时势呢?”

我仰起头,“世纪末,过得一日是一日,快活一天是一天嘛。”

“妈妈一直没问你,你可喜欢碧倩。”

像我这样身分的人,没有喜与恶。

先把事业做好,然后,才培养个人爱恶。

什么都讲牺牲。

“像碧倩那样的女孩子,都会里是极多的。”

半晌母亲点点头。

“妈妈.你有白头发。”我顾左右而言他。

“早就鬓如霜了。”

一下子就白了中年头。

在人生路上,我们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些。

莎拉的婚姻只维持了一个很短的时候。

她住在伦敦,一直到区先生去世,才赶回家来。

区家少个办事的人,我在适当时候站了出来。

等到事情办妥,大家都瘦了一个圈。

区太太道谢又道谢,那好女人的双眼一直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要说的是“子淳,假如你是自己人就好了”,可是我的确是自己人。

有一夜,区太太终于睡了,我陪莎拉闲话家常。

她说:“父亲的家私都属于我了。”

“全部?”

“有一小部份他捐给母校作为奖学金,还有若干现款是母亲的生活费。”

我点点头。

大家失去话题。

忽然她说:“子淳,我俩几时私奔呢?”

我突然握住她的手,“现在,莎拉,现在马上走。”

她故作为难状,“可是现在我要照顾妈妈。”

我气馁,“现在不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莎拉微微一笑,“不怕不怕,我们等将来。”

稍后我就回家了。

在该刹那,要是她愿意,我俩可以直奔天之涯海之角。

但是双方都想到有责任要负,火花还没有溅出来就遭扑灭了。

妈妈在等我。

“区太太还好吧。”

我颔首,“区先生已病了一阵子,她有心理准备。”

“区家有个儿子,就不致于手忙脚乱。”

我笑笑,“这年头,女孩子也极其能干,性格大方磊落的也不少。”

“我也听说了,可是碧倩就比较娇纵。”

这批评相当中肯。

那一日之后,莎拉像是长大了,她接过父亲的生意,该改革的地方改革,该扩充的部门扩充,冗员全部栽掉,另外找能干的年青人掌权,令亲友刮目相看。

她也绝对不刻薄自己,仍然抽许多时间出来遨游四海。

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

有一次,我回到家,妈妈迎出来说:“碧倩来了。”

茶几上堆满她买来的糖果礼物。

她坐在露台观景。

我悄悄走近,她没发觉。

莎拉连背影都是寂寞的,那日她穿一套淡蓝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首饰配戴得恰到好处,她在吸烟,眼神放得老远老远,像是迷了途。

“莎拉,什么风把你吹来。”

她转过头来,看到我,马上笑了,“子淳,下班啦。”

我把椅子拖过来坐在她身边,“一切都好吧。”

“好,托赖。”

“有什么消息?”

“子淳,我要结婚了。”

我在心里嚷:不!

我看到她那美丽的褐色大眼睛里去,“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莎拉很坦白的说:“子淳,你还没有准备好,这一等,可能要等到五十岁。”

“他是一个好人吗?”

“还不错。”

“他何以为生?”

“他是个建筑师。”

我说:“他可爱你?”

莎拉忽然笑了,“你的口气同家母一模一样。”

“我会来参观你的婚礼。”

“我们到沙甸尼亚度蜜月。”

我一怔。

“我们乘船,由船长主持婚礼,然后直赴沙甸尼亚。”

“那是一个美丽的岛屿。”

“呵的确是。”

莎拉喝了一杯茶就告辞了。

母亲问:“什么事?”

我松一松领带,“妈妈,我想搬出去住。”

母亲沉默一会儿,“找到公寓了没有?”

“不难找,下个月吧,秋高气爽,是搬家的好日子。”

就这么决定了。

把小小的天地布置好之后,我招呼母亲来喝茶,把区太太也请来尝一尝我做的白月兑油蛋糕。

母亲还算愉快,同区太太说:“子淳是最晚离巢的一个。”

区太太唯唯诺诺,我觉得她似有话要讲,便与母亲说:“妈妈请看看露台的盆栽是否够水。”

丙然,区太太见客厅只剩我一个人,便开口道:“子淳,碧倩结果一个人去了沙甸尼亚。”

我愣住了。

区太太叹口气:“她没结成婚。”

我连忙把一只手放在区太太肩上,想安慰她几句。

可是母亲已经进来了,“盆栽很好,那株月季真香。”

莎拉一个人在沙甸尼亚。

要找一个人,说易不易,说难不难。

问区太太要了地址,打一个电话过去,叫莎拉在那边等,千万不要走开,立刻买飞机票,廿四小时之后,我们便可会面,就是那么简单。

但,与莎拉见面之后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我与莎拉,能够相处吗,与她共同生活,是易是难?

婚后,我希望得到的待遇包括共同进退,互相支持,以及贤妻亲手泡制的羹汤,莎拉做得到吗?太委屈她了。

还有,我是那么喜欢孩子,最好一下班,三个女儿全体跑出来叫爸爸,可能吗?

我踌躇了。

我是那样爱莎拉,除出她,我不会爱另一个人更多。

但现代人也非常明白,我们若不是自爱,就没有资格爱人,首先我还是得为自己着想。

这一想,时间就磋舵下来了。

不知莎拉在沙甸尼亚干些什么。

她美丽的柔肤,一定已晒成金棕色,会不会穿一件小小上衣,穿穿短裤,赤足,坐在那种俗称小绵羊的机器脚踏车上倒处逛?

在喷泉下洗把脸,摇一摇头,把水珠挥掉,买一个芝拉多,恣意地吃起来,把嘴唇染红。

柠檬及橙花香扑鼻而来,使人陶醉,总有一位英俊的男士会握住她的手,把她带到山顶去跳舞吧。

在那种地方,一天等于我们的一百年了。

即使是小旅馆,也有细白麻布的床单以及维尼斯花边做的窗帘……

至今,莎拉一定已经学会一两句意大利语了。

真羡慕她永远走得开,也有条件走开。

而我,在水门汀森林中忙忙忙,比什么时候都忙。

一边想念她,终身思念她。

呵莎拉在沙甸尼亚。

时代广场

除夕夜,纽约时代广场张灯结彩。

大约已有数千名群众聚集在一起,预备迎接新年。

许多已经喝醉,喧哗、号叫、手舞足蹈。

便场中心有一棵约十多公尺高的柏树,自顶至踵挂满灯泡,熠熠生光。

一个红发青年忽然说:“我要爬上去,我要爬到巅搴。”

他身边的人讪笑他。

他喝多了一点,面孔涨得通红,奋不顾身,奔到树脚,攀紧树枝,开始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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