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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练 第28页

作者:亦舒

他走到一大桌人的那边,站在那里讲了一会儿话。

一位中年女士看看我,与他不知说什么,又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郎拉住他不放。

饼了约莫十分钟,他过来。

我没有出声,问人家的私事是不智的。

他却说:“是我的太太与女儿请亲戚吃饭。”

我一听立刻难以下咽,什么?他的太太?我再加以注意。

那位中年太太很瘦削,打扮华丽高贵而时髦,是那种两万块钱买件维孔那呢大衣的人。

比起她的品味与风度,我粗糙得像街边的小女孩。

我问:“你知道她们会来这里?”

梅超群很镇静,“不,我不知道,她亲戚很多,又爱同他们吃饭,这种场合,我很少出席。”

“你说我是谁?一家敌对洋行的行政秘书?”我问。

他很诧异,“我为什么要撒谎?我说你是我朋友。”

“什么?”我问,“她会放过你?”

“我们是三十年的夫妻了。”他莞尔,“你不懂得我们的关系,你还以为她是争风喝醋的小泵娘?”

“可是也不能不闻不问呀。”

他这一次没有回答,完全不出声。

我确是不明白,看来他们之间有个默契,作妻子的并不追究他在外头的自由。

那餐饭我吃得打背脊骨落,觉得上了当。

梅超群把我送回家的时候,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真是奇怪,他们这种关系,太过大方,太过懂事,控制感情如机械人,我真的不明白。

将来有一日我给了婚,遇到丈夫同别的女人在饭店吃饭,我就不会讲究风度。

我会——

我问自己!你会怎么样?

上前去抓住那个女人厮打,上演六国大封相?

我默默的考虑一会儿,冲口而出,“我也不会!”

“你说什么?”梅超群问。

“没什么。”我叹口气。

我也只好佯装看不见,回到家再说。如果对方敷衍我几句,我也只好信他——不然还为这个离婚不成?日子久了,习惯成自然,明知问了也等于白问,于是就开始装聋作哑,不然怎么办呢?限于环境,不是说离婚便可以离婚的。

“到家了。”

我下车,示意他不必送我。

“你一个人住?”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一个人住。”

“再见。”我说。

我并没有打算再见他,我有点犯罪感。

当他再来电的时候,我说:“我不想出来。”

“为什么?”

“怕。”

“怕什么?”

是,怕什么呢。如果要找刺激,现在是时候了,许多女人为了逞强,抢别人的丈夫显威风是闲事。但不知怎的,我却提不起劲来。

也许别人疯狂恋爱了,而我没有。

我抗议,“为什么选中我?”

“为什么不是你?”他反问。

“你口气怎么像小流氓?”

“压抑太久。”他笑。

这么说来,我真是倒霉。没有引诱,没有烦恼,多一层顾虑,加一层忧虑,我笑了,看来第三者也得付出代价,而且是不轻的代价。

“车子六点整在你门口等你。”

“给我洗把脸的机会,六点半。”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我耸耸肩,为什么不呢。人就是这样开始犯罪的。其实正确的想法是:“是他人好过是我”或是“永不是我”,不过我做不到。

我是那种模棱两可的“好坏人”,受到坏影响,随时变坏,受到好影响,又马上良心发现。换句话号,我是个最平常的普通人。

苞梅超群在一起,当然有好处,他有耐心,使人舒服,他有钱,可以供给享受,他不像少年男人,请吃一顿饭,立刻要得回报酬,他对我亦不会提出诸多要求,他开明、成熟、教会我许多,包括做人处事的道理。

我们约会着。他并没有采取物质攻势,从他那里,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但温情是最重要的。一个年轻女人,在香港这种社会,如果立定主意要找几个钱,只要略具姿色,并不是太难的事,一下子便可成为大都会的传奇。

只是温情更为重要。

我马上觉得了。

十九岁离开家到外国去念书,到如今好几个年头、我都靠自己的一双手支撑,像无数独立的女性,许多不如意的事在白天根本不想提,办公室生涯并不好过,多少时候,为了一件上衣与女大班的相同,便招来弥天大罪,永不超生,比一百年前在公婆手底下讨生活的小媳妇还惨情。

现在多好,他要火花。便得到火花。我要温情,便得到温情。各得其所。

我问:“尊夫人怎么会相信我们可以发乎情,止乎礼?”

“她不必相信什么,她从不怀疑什么。”梅超群说。

我不相信,梅太高估了女人的心,女人的大方泰半是无可奈何,以及没有更好的选择。

“别怀疑了。”他微笑。“要不要到我公司来做事?我提出这个要求已经有一个月。”

我摇头。“如果到你公司做工,不如叫你送我一层房子,让我享福。”

“那怎么同,你这种女孩子是不会满足的,你需要的是权,到我公司,你可以得到满足。”

“说来听听。”

“我会给你四个到六个经理,任你调排。”

我噗叽一声笑出来,“不敢当,我管得了这些人?”

“谁生出来是总经理的材料?有人支持你!日子久了,发号施令,自然有个谱。”

“那为什么不支持我开家小鲍司做老板?”

“嗳,说你不懂事,做老板很头痛的,一天到晚担心利润,个个客户是祖宗,比你现在还痛苦十倍,何必从火坑跳往油锅?”

我只想了一想,“不,我不要呼喝人,我不要号令天下。”

“我真不明白了。”

“多烦,当面那么多虚伪的面孔,背后那么多诅咒之词。我要这些人来拍我马屁干什么呢?宁愿在家听音乐。”

梅超群大大的诧异,“你竟这么没有出息。”

我欢愉的笑,“你说对了,我最大的弱点,不是不喜被人管,天下的人,都不怕官,只怕管,我的致命伤是不爱管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贩夫走卒,要我看牢伊们不要造反,你说烦不烦?”

“这这这,这怎么说呢?”他也笑,“你这几年来是怎么做的事?”

“会上梁山。”我用四个字说出我的痛苦。

“要不要我买个房子给你?”他忽然问,“你根本不适合工作。”

我微笑,“我只觉我们目前这样很好,除非你觉得不耐烦。”我心想,不耐烦就买房子给别人吧。

他很幽默,“我是怕你认为我久久没有明显的表示而心焦,老头子是温吞水,也难怪。”

“老头?”我四处张望,“什么老头?在哪里?我怎么没见到?谁是老头?”

他很感激,手按在我的手背上。

我吃笑,“你肯认自己老,我还不依呢,我可不承认同老头子走。”

谁敢说他老,他自己爱打趣是另外一件事。我陪过他游泳、打壁球、骑马,以及其他的运动,他精力与身材都一流;许多像他那样年纪的男明星,还想演小生的角色,他也太谦虚了。

他在我面前一直是低声下气的。

因为我是他朋友,因为没有贪他的钱。

因为我是他的火花。

有意无意间,他带我去看房子。天知道这种引诱是多么难以拒绝。

那些房子都在海旁或是山边,雪白的墙、橘红色的顶,像欧洲古老小柄的情调,单是看已是一种享受,研究他的间隔层次,它的可能性,什么地方该是书房,什么地方该是图书室,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

“怎么样?”梅问。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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