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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儿写照 第17页

作者:亦舒

现在的我,怎么忽然小器起来?

她用毛巾擦着头发,我坐在她身边,如黏一样,双腿不听大脑指示,不愿动弹。

如果这样站起来走,以后还不知有否机缘会见面,要见面的话,总得有联络的地点电话。

我怎么办?

问:小姐贵姓?

听得她说道:“天气正在热起来了。”

有蝉声,有茉莉花香,她说得不错。

“夏天会不会出去?”她问。

我立刻清清喉咙,难得她肯与我攀谈,“你指旅行?”

“是呀。”

“不去了。”我说:“有短假的话,或许会在家睡个够,几个洲都跑腻掉,除非为公事出门,否则听见长途飞机四个字都打冷颤。”

她笑。

一切动作是这么自然与完美。

“你呢?”我问。

“你说得很对,哪里都不如家好。”

我喃喃说,“连狮身人面像都爬过四次,乘过莫斯科的地下铁,同象牙海岸的土人赌过钱,真的还是家好。”

她还是客气的笑。

忽然我又自觉幼稚,为什么忙不迭把自己的观感经验告诉她?

她喝完手中的饮料,要进更衣室。

我站起来,“我不知道你是谁,”她说:“我姓梁,”“梁小姐——”

“梁太太,”她改正我,“我做梁太太有八年了,没想到还有荣幸被认为是小姐。”又笑。

我张大嘴。

“再见。”她翩然而去。

已经结婚了。结了有这些年。年龄恐怕近三十。跟我的择偶标准没有一点点相似。

但她能令我张大嘴似傻瓜似站在这里,这又是什么道理?

由此可见,理论是一套,实践又是一套。

我追到更衣室附近,拉住避理员问适才那位女子是什么人。

他们很诧异,“那是梁实湘夫人。”

我深呼吸一下,那么她是这间会所的老板娘。

真没想到是她,这么年轻漂亮,而且和蔼可亲。

完了。

我踢起一块石子,飞出去老远。

还想什么,啥子机会也没有。

回到家中,大二姐夫在沙发上累得东倒西歪,二位宝贝姐姐却还在高谈阔论……

她们会恶有恶报的。

很多太太在丈夫把她们甩掉的时候才如晴天霹雳,怨天尤人怪苍生,当有机会的时候,却如此糟塌夫妻关系。

我摇头浩叹。

还是话归正题,继续努力寻找我的伴侣。

包加努力的到书展,音乐会,研讨会去。

有没有发觉一件事?越丑的女孩越是故意标出气质。通常都是瘦小身裁,黄黑面孔,有点营养不良,没有什么笑容,因怕人瞧她不起,预先眼高于顶,整个人如受惊的流浪猫,弓着背,竖着毛,永远战斗格,肌肉僵硬,不能松弛。

这一类女孩爱背布袋,穿改良唐装,在大会堂剧院兜来兜去。

当然不会看中她们。

我的女友……一定要长得美。

说我幼稚好了,太强烈的内在美,与我无缘,我吃不消。

大抵男性都这么想,所以有艳色天下重这句话。

还在寻寻觅觅。

对于大堆头聚会,已经不感兴趣,又不敢不去,怕走了好机会。

越来越乏味。

家人从不在这种事上插手。“小弟经济犹未独立,急什么”,他们说完一次又一次,听多了,我奉之为金科玉律,他们怕万一我带了小女朋友到家来说要结婚,吓坏人,况且现今迟婚是风气。

案母对我是好得不能再好:津贴,补助,什么都做齐,但对别人的女儿是否视如己出,就实在是不能担保的事。

他们说:才廿二岁。

我却说:已经廿二岁。

下班跟年长的同事出去喝一杯。过了三十岁的女同事豪爽与男性无异。

一日刚喝啤酒剥花生,忽而一阵骚动。

“什么事?”我问。

“看,周丽玲进来了。”

“谁是周丽玲?”

“说你是初生之犊真错不了,周丽玲是名女人,有才有貌有钱。”

同事们都有点兴奋,伸长脖子看。

人看我也看,明星不看白不看。

就是她?

一个中年女人,浓妆,长脸,苦相,一只眼睛高,另只眼睛低,正在笑呢,一看就知道牙是假的。

我立刻坐下来,再也没有兴趣。我妈比她漂亮得多。恐怕尚要年轻数岁。

女同事亦即时说:“老了,皮肤很坏。”

另外一位说:“再美的美女也会老,今年不老吗,不要紧,还有明年,总能把你等老,唉,如水流年,太残忍。”

我忍不住说:“那位女士,恐怕少年时也不见得很美。”

她们笑了。

可是还有大堆中年男人围在她身边说尽赞美之词,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大家诉说一番白天做多么辛苦,就散会了。

我出去拿车子,看到一个人靠在我的车子上。

慢着,在呕吐。

要老命,我赶过去,别弄脏妈妈的车子才好。

“喂你!”

那人抬起头来,却是个女孩子,一双眼睛,似寒星一般。

我一见之下,连忙身不由主的掏出雪白的手帕递给她。

她也不客气,接过便擦嘴。

她并没有弄脏车子,还好。

“小姐,你没有什么吧。”

她哭了。

一定是喝多了,感触心事。

我问:“住什么地方?替你叫车。”

她摇摇头,一手撑着车身,像是很痛苦。

“要不要替你打电话?”

她亦摇头,晃两子,挣扎向前走。

穿得那么时髦,单身女人,喝得半醉,这一带蛮乱的,不由得叫人担心。

“喂你,别走,”我焦急。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追上来,扶住她。

“倩萍,”那男人说:“这是何苦呢。”

她明明知道他是谁,又摔开他的手。

情侣,吵架,与我无关。

我开车门坐进去,只见那男的温言劝她,两人一直走远。

一下子就回心转意了,接着再吵……这种花枪,男男女女玩了好几千年。

惜我尚未有资格入局。

叹口气,把车子开走。

真不知人们是怎么结的婚,芸芸众生中,竟然会遇到终身配偶,虽然离婚率高,但只要有那一刻的真诚,也算难得。

最近流行明菜型女孩子,鹅蛋脸,大眼睛,纯得似洋女圭女圭,同事中的小陈的女友就是那个样子,他把她捧在手心中,因为抢的人实在太多,不由他不小心翼翼,只见他俩进出时手拉手,亲密得似蜜糖。

我怀疑日子久了也很累的,她会长大,重量会增加。

届时捧着她会吃不消。

女朋友不是小玩意,不是兔宝宝,不能因她长得好玩可爱而聚在一起。

仍然寻寻觅觅。

案亲说过,“你们这一代真幸福,读书时一门心思读,恋爱时又可一门心思恋爱,根本不必为柴为米。”

“想我们在战前出生,跟着父母逃难还来不及,书也没得念,饭也没得吃,百忙中还要报父母养育之恩,一不听话老大的棒子打将下来……”

“好不容易长大成人,一半苦学,一半运气,总算挣得一头家,已经去掉半条命,把最好的给孩子,次好的给父母,第三等才留着自用,什么叫恋爱?听都没听过,只晓得柴米夫妻,唉。”

“才隔一代罢了,天同地,云同泥,你们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看看你们,来着大学文凭还说吃苦,我们小时候,两百六十元港币一个月当信差开始,受的气要是算起出怕没有几十吨。”

“啥人来帮一记,挽一把?你们廿多岁还算小,咱们十多岁已是大人,所以,只要福气好,不用出世早。”

案亲所说的全属实,并无夸张,无奈钉一不刺到肉,全不觉痛,听了也不过似一个故事,且是陈年的故事。

他们四十余岁的那代确是苦,上有七八十岁的双亲,永无履足,不但要钱,最好小一辈侍候膝下,天天报到去听规矩,少一样就不孝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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