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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世界 第24页

作者:亦舒

“把他赶了出去?”

“是。”

我说:“你休息吧,我明天来看你。”

他一定逼得她走投无路,她才会这么做。

早上孙大律师见到我,怒气勃勃,他连胡髭也没剃,就开始诉苦。

“她把我从我自己家赶出去,你听过这种老婆没有?她说人类的文明进化,因而产生一夫一妻制,如果我爱冶游,最好是离婚。”

我冷笑,“离婚?你哪里再去找这么个美丽贤明的妻子,与可爱俊秀的三个大胖儿子?”

“是呀──喂!”他咆吼,“你到底帮谁?”

“现在月薪千余的打字员都为了事业不肯牺牲她的身段来生孩子。”

“啊。”老孙震惊,“我怎么辨?”

“回家悔过。”

“可是家里门锁也换了,电话号码也改了。”

我的天,我没有听说过更滑稽的冢变闹剧。

“她不要我了,我被一个孕妇赶出了家门!”

我忽然沿用了孙太太的话:“孕妇也是人。”

“你教我查出你在这件事内有什么瓜葛,你当心!”他向我挥舞着老拳。

我问心无块,怕什么。

老孙一怒之下,搬到酒店去了。

天天上班,他鞋月兑袜月兑,说也奇怪,那些女人忽然都绝了迹,以前住家,生活荒唐,现在搬酒店,明明可以花天酒地,他却正经起来,我去酒店看过他几次,都是一个人。

我见到孙太太时,她跟我说,分居书已交到律师那里了,就持老孙去签,老孙还不肯去。

她并不需要亲友,独白日照旧过活,心绪亦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变化,语气是一贯的平静。

我想我是爱上了她,她给我一种圣母麦当娜的感觉,除了大地、母亲,最可靠的便是她。

日子过去,我见她的时间不多,但我们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她开始对我说不少体己话。

我问她在什么时候发觉老孙在外头不规矩。

她说:“从你怜悯的眼光中,我知道事情出了毛病,出去打听一下,发觉他玩得离了谱。在这之前,我还以为自己顶幸福。”

“为什么桃这个时候离婚?”

她苦笑,“不是我挑的。”

伊寂寞下来,眼睛有点空洞,神态略为疲倦,穿着宽身孕妇装,仍然潇洒,她是与众不同的一个女人,我爱她爱得非常彻底。

我略略向她透露意思。

“傻孩子,”她握住我的手笑,“没有人会比你更古怪,快放弃这种念头。”

“我没有要求。”

“我亦不需人照顾。”

“何必这么硬撑呢?”

“我不是倔强,这样做我反而不安。”

一方面老孙拼命的抱怨,不过他真的想念孩子。

她不给他见孩子,真是杀手绸。

我讽刺他:“见女友也一样可以打发时间。”

“我还有这种心思?谈也不要谈。”他摆摆手。

“你求过她没有?”

“有,她不加理睬,视我如陌路人,到学校去接儿子,谁知新司机不认识我,差点把我扭上警局,告我绑架儿量!你评评理,我愿意跪在地下恳求她收留我,我要这个家,我不能没有这个家。”

我听得几乎笑出来,可怜的老孙,他现在知道了,自食其果。

孙薇薇现在至少不必坐在客厅里等他回来,每个迟归的男人都会说:“我并没有叫她等我。”可是可怜的女人还是不停的等……等丈夫回头。

我一直默默的去探访孙薇薇,有时也与孩子们玩一会儿,我看着她将近临盆,她勇敢地把全部责任承受下来。

说到丈夫的忏悔,她淡淡说:“我又不懂耍花招,见他怕了,又用夫妻牌万能胶水粘一粘,一切像没发生过一样,破镜重圆。”

“你一个人,怎么带大四个孩子?”我问。

“孩子得靠赡养费,我靠自己能力,我已经与朋友商量过,我们将经营一间小小的蛋糕店,希望能够赚一点生活费。”

“他知道吗?”

“他一向什么也不知道,他连孩子念几年级也不关心,这些年来,他就是管他的事业,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全落我肩上,他不过只回来睡几个钟头。十年了,我对于世事一无所知,我只会容看漂亮的衣裳生孩子,其实我也是个大学生呢!”

我微笑,“以前你是不抱怨的,薇薇。”

“现在不同了,”她也笑,“现在我自由了。”

这件事情是无法挽回了。

但孙大律师可不知道,他四处奔波找亲友出来说项,但是薇薇已经心死,不加以理睬。

老孙尚有最后一个希望:“孩子,”他说:“孩子出生后她的想法就不同了,孩子总得有父亲。”

我的想法与老孙完全不同,怀着孩子的孙薇薇尚且这么勇敢,养下孩子,更加没理由与他复合。

薇薇说:“与他夫妻十年,我知道他本性难移,我让他回来,对宇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年后他又恢复原来的生活习惯,难道到时我又与他闹离婚,我疯了我?”

一个下午,深秋,与她在浅水湾喝茶,她忽然皱上眉头,抓住我的手连声道歉,恳求我把她送到医院去。

我连忙扶她进车子,她说阵痛是昨夜开始的,痛痛又停止了,现在却发作起来。

她额角出现汗颗,咬紧牙关。

我看着心都碎了,女人最痛苦的便是这一刻,竟要她独自承担。

车飞快的到医院,将她送进病房。

医生问:“你是她丈夫?”

“不,我是她兄弟。”我说:“现在我叫她丈夫来。”

“快。”医生说:“这次可能有点问题。”

我心急如焚,到处找孙律师,他们说他在北区裁判署,一下子不能请假。

我只好一直陪伴着孙薇薇。

她虚弱的跟我说:“三个儿子都没事,真是的,不知这一次如何出了毛病。”

我替她把汗浸湿的头发拨向脑后,“没有毛病,”我安慰她,“你放心,至多动手术。”

医生推她进产房,我在候诊室左右踱步。

我心酸,孙咏汉这王八蛋到底在什么地方?

由下午五时三十分捱到八点,他总算赶了来了。

我出言讽刺,“又在什么女人处给绊住了?”

“简直放屁!”他瞪我一眼,“回头你甭到律师楼来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好得很,我也没有你这样的老师。”

“薇薇怎么样?”

“不知道。”

这时候医生走出来告诉我们,“生了一个女儿,脚先出来,所以惹了小麻烦,动了手术。”

“啊,女儿!”老孙心花怒放。

我问:“母亲平安吗?”

“累坏了,”医生说:“那小女婴脾气坏得离奇,在那里大哭大叫。”

我吁出一口气。

老孙瞪我一眼,“我老婆生小孩,要你在这里干什么?”

“因为你永远不在她身旁。”

他低头,“我不是不知道错,这半年来我循规蹈矩,适才我在北区裁判署,巴不得插翅飞了回来。”

“老婆是你终身伴侣,你不该抱有‘大爷有钱,有家情愿住酒店’的心情来做人。”

他不响。

薇薇躺在病床上,看见我们,只牵动嘴角,她实在是累坏了。

“薇薇。”孙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叹一口气。

护士抱出婴儿,那小毛头一头浓发,大眼睛,小嘴巴,一团粉似的,我看,便说:“将来我要追求她。”

老孙为:“失心疯!”

但是孙薇薇始终不原谅他。

每天他一下庭便到医院陪薇薇,适逢我与佣人带着孩子们去探访,他见到儿子,眼睛都红了。

孙薇薇无动于衷,过了数天,她精神略佳,便说:“你叫老孙快快签了分居书,大家都好。”

“你回心转意吧!”我说。

“咦,”她微笑,“我以为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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