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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面包树上的女人 第6页

作者:张小娴

林方文的十只脚趾很清洁,不太长也不太短,也不算分得开。最难得的,是他的第二只脚趾比脚趾公短,应该不会是一个穷人。看着他十只脚趾,我有偷窥的感觉。

下课后,林方文走到我前面,问我:“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的脚趾?”

他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他知道我一直在偷看他的脚趾。

“谁看你的脚趾!”我若无其事在他身边走过。

我感觉到他在我身后盯着我。那是头一次,我对一个男人,有一点心跳的感觉。但,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我会喜欢他。如果有一点心跳,那是因为被他揭穿了我在偷窥他,因此感到尴尬。

同日下午上另一节课,林方文脚上换了一对帆船鞋。他坐在我前面,回头对我说:

“我特意换上一双密头鞋,不让你看到我的脚趾。”

说罢,他得意洋洋翻看新出版的《龙虎门》。而那一刻,我竟然没有还击之力,给他打得一败涂地。

晚上,我跟迪之吃饭,她拿了林正平最新的唱片给我,里面有《人间》。迪之说,林正平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找她。我不懂说什么,看着她哀伤地离去。男人如果要走,又怎能留得住呢?

我在被窝里听《人间》:

“有几多首歌,

我一生能为你唱,

从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岁月……

懊有雨,洗去错误的足印,

懊有雪,擦去脸上的模糊……”

我在歌声中睡去。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早上,下着滂沱大雨,我在街上站了四十五分钟,还没法截停一辆计程车。终于有一辆计程车停在我面前,车上的人叫我上车,他是林方文。我已经全身湿透,不想再跟自己过不去。

“谢谢你。”我对他说。

他没有理会我,那顶鸭舌帽压得很低,脸很模糊。电台刚好播放着《人间》:

“从相遇的那一天,

那些少年的岁月,

懊有雨,洗去错误的足印,

懊有雪,擦去脸上的模糊……。”我的身体轻微随着歌声摆动。

“你很喜欢这首歌吗?”林方文问我。

我点头。他沉默不语。我们听着同一首歌。

那首歌,总是叫每一个人无端地伤感,连看《龙虎门》和《公子》的林方文,也不例外。

计程车到了港大,我找钱包付钱,林方文对我说:“不用你付钱。”

他就这样付了计程车费,完全不需征求我的同意。

“喂!”他叫我。

“什么事?”

他把外套月兑下来扔给我:

“你把衣服拿去。”

“不用。”我说。

“你的衣服湿透了。”他说。

“我不怕冷。”我说。

“我不知道你冷不冷,但你现在好象穿了透视装。”

我看看自己,才发现身上的白恤衫湿透,整个浮现得一清二楚,我把林方文的外套抱在胸前,尴尬得不敢望他。

接着的一课,林方文没有出现。我的恤衫已干透。我把外套拿去宿舍还给他。

他不在宿舍里,房门没有关上,我走进去,以为自己走进了一间旧书局。他整个房间都是书,半张床给书本霸占了。房里并没有大量的《龙虎门》、《公子》或《姊妹》。有《战争与和平》,也有《百年孤寂》,他原来也看那些书。桌面很凌乱,翻看一下桌上的纸张,其中一张纸上,有《人间》的歌词。

“有几多首歌,我一生能为你唱?

从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岁月……”

他竟然那么无聊把歌词抄一遍。

即使抄歌词,也没有可能连简谱一起抄下吧?《人间》的填词人是林放,林方文,方字跟文字合并,不就是“放”字吗?难道林方文就是林放?

这个猛啃《龙虎门》的人,能写出那样动人的歌词?《人间》不是我听过最好的歌,却是最能感动我的歌。

我看见床上有一支颇为残旧的乐风牌口琴,是填词的工具吗?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突然闯进来,把我吓了一跳。

“我把外套还给你。”

“哦。”

他没有理会我,把刚洗好的几件衣服挂在房间里。

“《人间》的歌词,是你写的吗?”

“没想到吧?”

“是你?真是你?”

“你的样子很吃惊,是不是象我这种人,不象会写出这样的歌词?”

我从来没想过,那段日子里,每晚陪着我入梦的歌,竟是他写的。一个我极心仪的填词人,竟然站在我面前,他是我认识的人。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应该离去,却不由自主地留下,期望他会跟我说些什么。林方文没有跟我说话,温柔地拥抱着我,我竟然没有反抗,我好象已经跟他认识了很久。

才气令女人目眩,不是他的臂弯融化了我,是他的歌词,是他的才情,令我失去矜持。

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跟一个和我没血缘的男人拥抱,他的体温温热着我,我用双手紧紧抱着他,象找到了一个依归。他用双手捧着我的脸,唇贴着我的唇。我闭上眼睛,不敢望他。那一天,是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三日。

我和林方文一直拥抱着,谁也不愿意先放手。我们好象是一对被长年分隔开的情人,竟然可以互相拥抱,便无论如何不肯再分开。我看着书桌上的小闹钟,时间以轻快的步伐歌颂爱情,我们已经拥抱了一小时。

“我想喝水。”我说。

他放开我,倒了一杯水给我,我们拥抱了一小时,他竟然还没有摘下那顶鸭舌帽。

“你为什么总是戴着帽子?”我锲而不舍。

“没想过为什么。”

那一刻,我是一个刚刚跟他拥抱了一小时的女子,我问他问题,他竟然那样不负责任地回答我,我觉得尴尬,他是不是觉得我说话太多?刚刚献出初吻的女孩,也许应该保持沉默。

他吻我的时候,我便知道,他不是头一次接吻,他很会吻人。

“歌词真是你写的吗?”

“如果不是我写的,你刚才便不会让我抱,是不是?”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

“你这个人太计较了。”

我觉得很愤怒,他会不会是玩弄我?因为我曾经批评他上课时看《龙虎门》。他故意要吻我,然后向其他人炫耀,证实我不过是一个容易受骗的女子。如果那是真的话,我已经输了,我还留下干什么?

我冲出走廊,离开宿舍大楼,上了一辆计程车,车上竟然播着那首歌:

“该有雨,洗去错误的足印,

懊有雪,擦去脸上的模糊。”

为什么是那首歌?它是我的紧箍咒。

我和迪之在清吧见面,对于我终于和一个男人拥吻,她显得很雀跃,也许她觉得,以后我们可以有更多共同话题。

“要查出来不难,我问唱片监制便知道。如果他不是林放,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但我感觉到,他就是那个人。

迪之很快便查出来。

“监制说,他常常戴着一顶鸭舌帽。”

“那一定是他。”

“好啊!你跟才子恋爱!他很红呀,很多歌星指定要他填词。”

“你跟林正平怎样了?”

“不要说了!他正在追求一个歌星保姆。”

“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吗?”

“是很漂亮,不过是个男的。”

我目瞪口呆。

“我质问他,他说,他也玩玩男人。”

“玩玩?”我想吐。

“我被人玩了。他是个玩弄女人的风流种子罢了。是我太天真。”

“你会回到邓初发身边吗?”

“我已经不爱他。”

迪之没有流下泪来,她尽量使自己若无其事。那是她第一次明白爱情可以是游戏,她把那次玩弄当成是短暂的爱情,那样会使她好过点。

第二天上课,林方文进入课室时,仍然戴着那顶鸭舌帽,他坐在我身边,在我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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