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识文脸上的喜悦更藏不住,他也想读书,话本中的那些少爷后来都考上状元,光宗耀祖,风光得很。
若是从前,汪氏跟小汪氏这对婆媳一定会跳出来反对,一个庶子而已,读什么书,光是入学束修就要六十两,以后还要每个月一两的书钱,家里哪来的闲钱给他读书,但现在不同,把姜吉时嫁给朱家,马上有白花花的银子,而且等姜吉时当了太太掌家,又可以把朱家的中馈挪一点给姜家,朱家那么豪奢,哪怕只是一点,姜家都吃喝不尽了,当然要对游姨娘跟姜识文好一点。
汪氏马上就坐到游姨娘身边,拉着她的手,一脸姊妹亲热,“妹妹这几年也辛苦了,我想,以后就不用来服侍我起床睡觉,你也好好休息,我房里还有一罐人参片,回头拿来给你,你每天含一片,养养身子,这样以后冬天就不会怕冷了,你是南方人,最怕京城的雪天,这姊姊都知道,以前过去都不用再提,以后我们就当好姊妹。”
游姨娘不过是个乡下渔女,性子朴实的很,见汪氏突然示好,也没怀疑,只以为是自己运气来了,老爷跟太太今日都对自己母子三人好,于是乖巧的说:“知道了,太太。”
汪氏假装责怪道:“怎么还叫太太,叫姊姊。”
游姨娘怯怯的喊了一声,“姊……姊姊。”
“是了,以后我是你姊姊,你是我妹妹。”
姜吉时见自己姨娘受宠若惊的模样,内心心疼,知道姜大富跟汪氏之所以态度丕变,完全是以为朱子衿喜欢她。
她现在也说不出口那是误会一场,别的不讲,至少等弟弟进入学堂再说,束修缴了,总不可能要学堂吐出来,姜大富跟姜启文还在同一个学堂里,真要退学跟学堂讨回束修,姜大富跟姜启文也不用做人了。
到时候木已成舟,姜大富就算生气,也只能硬着头皮让识文继续去学堂。
然后是家里的事情,汪氏不用游姨娘服侍了,这样的大恩,汪氏自然会到处去说,届时就算知道误会一场,也不好意思再叫游姨娘去服侍——家里的两个粗使婆子只是过来帮忙,并没有打卖身契,晚上会回自己的家,若是汪氏白天又叫游姨娘去服侍,那两个粗使婆子也会八卦的。
好消息跑得慢,但八卦就跟长了翅膀一样,一天就飞越整个京城。汪氏为了自己,为了万一有一天姜大富或者姜启文高中,自己当上官夫人,为了避免被人抓住小辫子,是绝对不会再让游姨娘去服侍了。
退后一步说,自己也没骗他们,是他们听朋友起哄,然后想得太美——回京十年,她已经太懂姜大富跟汪氏了。
他们会等朱家上门提亲,至少可以等一两年,然后还不敢跟她这个准新娘子翻脸,因为内心抱持着期待,她呢,只要在朱子衿上门时再对他亲切一点,维持住流言就好,等再过个几年,识文长大,她也存够了钱,一家三口搬出去,她另外开个食堂维持生活,再给识文娶个媳妇,也能一家和乐,到时候再也不用看姜家脸色。
快到冬至,姜吉时更忙了。
她现在已经知道很多人都是来看朱子衿的意中人,她知道别人误会,但也因为这样,弟弟能进学堂,姨娘能好好休息,有这样大的好处,她觉得误会也没什么,名声不要紧,反正她额上有疤,是不可能嫁出去的。
在江南时,为了保护一个瘦弱的玩伴,被两个小乞丐围殴,她以一敌三,头上挨了一记石头,登时血流如注,两个小乞丐被吓跑了,她要保护的小玩伴则放声大哭。
小玩伴叫做包子,六岁大,听说是京城贵人,病后瘦弱,来江南养身体,取个糙名字,希望他好养活。包子就住在里正家,每天跟里正的孙子招福钻狗洞出来跟他们玩。
第一次见到包子,她很惊讶,怎么有人这么白。
夏天,每个孩子都晒成黑炭似的,从京城来的包子的皮肤,真的像包子一样白。
说起江南种种,包子,阿祥,阿四,招福,大莲,真是好玩的事情说不完,每天吃饱玩,玩累了吃,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忧愁,当时还没入姜家户籍,只叫做大妞的她,也从来不曾有人笑她没爹。
包子说有爹也没什么,他有爹,可是他爹有好多姨娘,他的亲娘很烦。
她没读书,包子用树枝在沙地上教她写字,她就这样认得了大妞,认得了江南,认得了梅花府,知道云霞飞鹭怎么写,知道求子观音怎么写,包子也教了他的名字,笔画不多,很简单,但时间太久她忘了。
到京城后,有爹了,然后姜启文,姜多金,姜多银会笑她姨娘不自爱,还没过门就跟人生孩子,她既是长女,自然力气大,就揍人,然后那三人又会跟亲娘汪氏告状,汪氏就会打骂游姨娘,这时候姜老头跟姜婆子又会出来说——好歹接回游姨娘,大富的身子这才慢慢康复,别对游姨娘太过分了。
一家子没一刻安静。
姜吉时很希望姜识文快点长大,这样他们就能搬出去——游姨娘性子弱,非得有个依靠不可,只有等弟弟成长为依靠,她才会愿意搬出来……
“吉时啊,吉时。”
一个熟悉的声音把姜吉时拉回现实。
一看来人,眼珠子差点凸出来,“爹?”
“不是我还有谁?”姜大富笑容满面,“我的同学非得在出外踏青前过来看看你,你就给我们上一点白粥烧饼,不用特别招呼了。”
他们这次赶早出门,就是为了出外踏青,吟咏初升朝阳与晨雾。
姜吉时就看到姜大富带着七八人,年轻的不过二十几,老的还满头花白头发,众人都是一脸八卦的看着她,一个甚至还月兑口而出“要是我家丫头争气就好了”。
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人安慰,“这是缘分,我看姜兄家要时来运转了。”
姜大富也不委婉,直接拱手,“客气,客气。”
姜吉时心想,算了,为了姨娘跟弟弟,我忍。
一行七八人进入食堂,顿时拥挤起来。
春桃过来小声说:“怎么连老爷也这样?”
姜吉时叹了一口气,“去装烧饼,一盘两个。”
然后她自己舀白粥,一碗一杓,不多不少。
此时传来敲钟声,城门开了。
姜吉时振奋了一下,城门开,会再进来一拨人,这些都是她未来的希望,什么都是假的,手艺跟银子才是真的。
“姑娘,三十文给我配一份早点。”
“两个烧饼,不用白粥,给我水,我还要四个烧饼带走。”
“烧饼夹油条一份,白粥两碗。”
姜吉时,春桃,柳婆子忙了起来。
姜吉时正在舀粥,瞥见有人进来,连忙扬声招呼财神爷,“您早,请问要……点……什么?”
尴尬,太尴尬。因为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朱子衿。
朱子衿看来也是在城外等着进入的人,袖子口都沾了露水,但气色很好,头发梳得整齐,一身云锦丝袍,腰带上则别了块冰晶玉,最主要的是脸,五官神采飞扬的,怎么看怎么舒服,虽然已经看好几年了,姜吉时还是每次都会赞叹一声,真是画中人物。
皇商朱二少爷喜欢上姜姑娘的事情,是这个月来城东主要的八卦,这下子主角出现,让目睹的人又惊又喜,吵吵闹闹的小店瞬间安静,人人睁大眼睛,许是心中有定见,怎么看朱子衿都觉得他含情脉脉,怎么看姜吉时都觉得她娇羞怯怯,且不论身分天差地别,只看脸的话还算满登对。
朱子衿没被诡异的气氛所影响,还是态度朗然,“姜姑娘早,照旧。”
“……好。”
食堂内开始传出窸窸窣窣的讨论声音,声音不大,但姜吉时年轻耳朵尖,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是朱二少爷,是朱二少爷本人,他在看姜姑娘了。”
“唉喔,我看那眼神,如果我老婆子年轻四十岁,肯定要嫁给朱二少爷。”
“这朱二少爷确实喜欢姜姑娘,眼睛里都是感情,我今年六十几岁了,吃过的盐都比山高,我不会看错的。”
姜吉时觉得超级尴尬——万一朱子衿以后都不来了,她不就少了一笔收入?他不只脸蛋美,他给的金珠子更美啊,这些大婶婆子,论长短都不会小声点的吗,食堂这么小,当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姜吉时端了白粥过去,试图解释,“那个……不是我自作多情,是那日那个秦少爷放出的风声……”
朱子衿歉然道:“这事情说来是我给姜姑娘惹了麻烦,与那厮有过节的是我,不是姜姑娘。”
“你知道?”
桔梗笑说:“自然是知道,我家少爷虽然离京,京城大小事情每日都是快马送到江南,少爷已经让人去揍了秦少爷一顿,只是没想到秦少爷有本事放火,却没本事灭火。”
是啊,姜吉时也有感觉传言越传越开,这半个月,居然有人从城西特别过来吃早餐,要知道,城东城西的距离就算搭马车也要一个时辰。
就在这时候,姜大富过来了,一脸兴奋,“您就是皇商朱二少爷?”
姜吉时大急,怕她爹说了什么,然后朱子衿又拒了,弟弟识文的上学梦就没了。
第三章 朱太太松口(1)
朱子衿就看到一个中年读书人朝自己走来,兴奋得脸红,“朱二少爷,我,我是姜吉时的爹。”
朱子衿虽然是第一次见,但生意人应对自然周到圆融,“姜老爷。”
“不用这么客气,我们都快是一家——”
“爹。”姜吉时打断了自家亲爹,“您快点吃完,好出去踏青,晨雾要散了。”
“难得见到朱二少爷,我还吃什么早餐踏什么青哪,我就想跟未来女——”
“爹。”姜吉时一脸尴尬的再度打断,“您吃早餐去吧。”
朱子衿十二岁上开始做生意,自然不傻,那流言据说传得厉害,连祖母跟母亲都去信江南问了,姜老爷自然也有听说。
那头一句没说完的想必是“快是一家人”,至于后一句想必是“未来女婿”。
朱子衿莞尔,姜吉时的爹哪怕有一点心思,都会跟他装作不认识,好显得自己清高不爱财,这么明显的示好,他倒是不反感。做生意,不怕有话直说,最怕有话不说。
姜吉时推着自家亲爹,“爹,您回去跟同学坐,朱二少爷是我的客人,让人家好好吃饭哪。”
“我这不是想给你撑腰嘛……”
“我的腰好得很,不用您撑……”
“女儿啊……”
“爹您吃饭吧。”
姜吉时好说歹说把姜大富按回板凳上,擦擦双手,尴尬的跟朱子衿解释,“对不起,我爹喝多了。”
朱子衿也没去戳穿,这一大清早,天都没亮,哪来的酒肆,这丫头不想自己跟他爹说话,原因也不用多问,想必是秦湘生放出的流言。
他是不介意的,看样子她也不介意……她不介意就好。
朱子衿不着痕迹的看了姜吉时额头上的疤痕一眼——不大,但已经足以让她婚事不顺了,要不是当年……
就见姜大富跟同学们一阵窸窸窣窣,同学有人嫉妒,有人羡慕,总之那里就是有一种氛围,大家在看姜大富的皇商准女婿,姜大富一脸得意,只差没用白粥乾杯。
至于食堂其他客人,因为能亲眼目睹八卦,所以吃完的大家都不走了,一下子看外面,一下子又看姜吉时一眼,然后忍不住又瞄了朱子衿,想着得好好看清楚,回去就可以跟人说啦,皇商少爷爱个掌杓女,戏曲都不敢这样演。
朱子衿八风吹不动,跟以往差不多的时间用完早膳,然后起来。
桔梗付完金珠子后,朱子衿无视所有店内热切的眼光,直接问道:“姜姑娘的渍菜可是祖传手艺?”
姜吉时认识他三年多了,但说过的话只有“您早”,“照旧”,“谢谢朱二少爷”就没了,这下突然冒出第四句话,姜吉时有点意外,而且还是在城东流言的风口浪尖,他居然不避嫌,真奇怪。
所幸生意做了三年多,反应也不慢,于是回覆,“是我祖父祖母所传。”
朱子衿颔首,“我这次去江南,在州府中吃到了渍果,觉得味道不错,姜姑娘不妨也研究一下。”
姜吉时有点困惑,“渍果?”
“果物。”朱子衿解释,“苹果,葡萄,梨子,樱桃,用一定的糖盐比例腌起来,糖多,盐少,快的话腌渍十天就能卖,不但跟白粥馒头搭,若是糖盐少放一点,还能当零食,也可以加入玫瑰,桂花等,增添不同香气,果物混着花香,味道着实非凡。”
姜吉时原本听不懂,听到中间眼睛就亮了,对欸,蔬菜可以腌渍,怎么水果就不行了?渍苹果,渍樱桃,感觉好香啊!咸一点可以当小菜,淡一点可以当点心。
朱子衿继续说:“姜姑娘若是把冬日的橘子渍起来,等夏天贩售,尝稀有是人的习性,那生意岂不是好多?”
姜吉时猛点头,是啊,夏天若能吃到冬天才产的橘子,谁不会买个一个半个回去吃,冬天的橘子一个五文钱,夏天的橘子一个五十文都有人买。
在冬天卖樱桃,夏天卖橘子,这岂不是大发?
虽然会有其他人学,但不怕,只要自己能做得好吃,哪怕整条街的人都卖一样的东西,她也能存活下来。
朱子衿继续说:“我吃的当时问了几句,那知州大人请厨娘口述,管事的记下,一共二十几张纸,我放在行李中,明早派人给你送过来。”
姜吉时笑逐颜开,“谢谢您,朱二少爷。”
能给知州当厨娘,手艺肯定不简单,别小看渍物,盐糖少一瓢多一瓢,味道都是天差地别,有知州厨娘的食谱,省去她好几个月的功夫,也省了不少食材。
姜吉时喜孜孜的,想到又可以发财,整个人开心得不行,完全不知道眼中有光的自己在别人看来多有爱。
食堂里的客人都兴奋了,看哪,那姜姑娘望着朱二少爷的眼神,闪闪发亮,这不是真爱,什么叫做真爱?
朱二少爷日理万机的人,吃完饭不走,还站在蒸笼前跟姜姑娘聊天呢。
几个心软的大娘婆子,甚至开始在心中跟老天祈祷,别因为身分差距拆散这对有情人。
朱子衿原本想说到这里就好,但看她高兴,忍不住又多讲了,“不少大户人家的老太太都吃早斋,姜姑娘也可以试着去跟厨房掌事毛遂自荐,中书侍郎,国子助教,内寺伯,律学博士这几户人家都是一日三餐吃素,不妨先从这几家下手,尤其中书侍郎,位居正四品,若是他家的老太太都吃你们姜家食堂的渍菜渍果,有了这名声,东西就好卖得多。”
姜吉时不太有自信的接话,“可是我不过是个食堂掌杓,普通老百姓一个,怎么进得了中书侍郎家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