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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天堂 第19页

作者:琼瑶

“我的狗。"豌豆花喉中哽了哽,泪水涌上来,淹没了那黑亮的眼珠。"它还好小,只有半岁,它不知道自己那么小,它想保护我……"她呜咽着,没秩序的诉说着:“我……我什么都依他了,他……他不该杀了小流浪!我只有小流浪,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小流浪……他杀了小流浪!他……他是魔鬼!他杀了小流浪!”

秦非在床前坐下了,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豌豆花。

“哦,原来那就是小流浪,"他轻柔的说:“我和房东太太已经把它埋了。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你的事呢?我今天去了松山区公所,查不到你的户籍,你们才搬来,居然没有报流动户口。”

豌豆花双眼注视着天花板,似乎在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

泪痕已干,那眼睛开始燃烧起来,像两道火炬。秦非和宝鹃相对注视了一眼,都发现了这孩子奇特的美。那双眸忽而清盈如水,忽而又炯炯如火。

“他连搬了三次家。"她幽幽的说:“我想,他是故意不报户口的。”

“你指谁?姓鲁的?他是你爸爸吗?”

“我爸爸……"她清清楚楚的说:“我爸爸在我五岁那年就死了!”

“哦!"秦非盯住她:“说出来!说出你所有的故事来!只要是你知道的,只要是你记得的!说出来!”

说出来!多痛快的事啊!把一切说出来!她的耻辱,她的悲愤,她的痛苦,她的恶运……如果能都说出来!她的眼光从天花板上落到秦非身上:那来自天堂的男人!她再看宝鹃:那来自天堂的女人!于是,她说了!

她说了!她什么都说了!杨腾、玉兰妈妈、光宗、光美、煤矿爆炸、乌日乡、阿婆、玉兰再嫁、秋虹、水灾、弟妹失踪、鲁森尧认了玉兰和秋虹的尸、离开乌日乡、卖奖券、被强暴的那夜……她说了,像洪水决堤般滔滔不绝的说了,全部都说了。包括自己是鬼、是妖精、是扫把星。包括自己克父、克母、克弟妹、克亲人、克自己,甚至克死了小流浪。

她足足说了两个小时。说完了"豌豆花"的一生……从她出世到她十二岁为止。

秦非和宝鹃面面相觑,这是他们这一生听过的最残忍最离奇的故事。如果不是豌豆花就躺在他们面前,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个故事。当他们听完,他们彼此注视,再深深凝视着豌豆花,他们两人都在内心做了个决定:豌豆花的悲剧,必须要结束。必须要结束!

(第一部完)

第二部洁舲

“洁舲,"他念着这名字。"很美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美的意境,洁舲!何洁舲!”

他看着她笑,又发现一件从来没有过的事:洁舲。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名字。

第十章

一九七五年,夏天。

植物园里的荷花正在盛开着。一池绿叶翠得耀眼,如盏如盖如亭,铺在水面上。而那娇艳欲滴的花,从绿叶中伸出了修长的女敕干,一朵朵半开的、盛开的、含苞的、欲谢的……

全点缀在绿叶丛中。粉红色的花瓣,迎着那夏日午后的骄阳,深深浅浅,娇娇女敕女敕,每一朵都是诗,每一朵都是画。

展牧原拿着他的摄影机,把焦点对准了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不住的拍摄着。他已经快变成拍摄荷花的专家了,就像许多画家专画荷花似的,原来,荷花是如此入画的东西。你只要去接近了它,你就会被它迷了。因为,每一朵荷花,都有它独特的风姿和个性,从每个不同的角度去拍摄,又有不同的美。

他看中了一朵半开的荷花,它远离了别的花丛,而孤独的开在一角静水中,颇有种"孤芳自赏"的风韵。那花瓣是白色的,白得像天上的云,和那些粉红色的荷花又更加不同。

他兴奋了,必须拍下这朵荷花来,可以寄给"皇冠"作封面,每年夏天,就有那么多杂志选"荷花"来作封面!

他对准了焦距,用ZOOM镜头,推近,再推近,他要一张特写。他的眼光从镜头中凝视着那朵花,亭亭玉立的枝干,微微摇动着:有风。他想等风吹过,他要一张清晰的,连花瓣上的纹络都可以拍摄出来的。他的眼光从花朵移到水面上。

水面有着小小的涟漪,冒着小小的气泡,水底可能有鱼。他耐心的、悠闲的等待着。他并不急,拍好一张照片不能急,这不是"新闻摄影",这是"艺术摄影”。见鬼!当初实在该去学"艺术摄影"的,"新闻摄影"简直是埋没他的天才……不忙,可以拍了。水面的涟漪消散了,静止了。他呆住了,那静止的水面,有个模糊的倒影,一个女人的倒影,戴了顶白色的草帽,穿了件白色的衣裳,旁边是朵白色的荷花。他很快的按下了快门,拍下了这个镜头。

然后,出于本能,他把摄影机往上移,追踪着那白色倒影的本人,镜头移上去了,找到了目标。那儿是座小桥,桥栏杆上,正斜倚着一个女人。白色的大草帽遮住了上额,几卷发丝从草帽下飘出来,在风中轻柔的飘动,这发丝似乎是她全身一系列白色中唯一的黑色。她穿了件白纺纱的衬衫,白软绸的圆裙,裙角也在风中摇曳,她的腿美好修长,脚上穿着白色系着带子的高跟鞋。他把镜头从那双美好的脚上再往上移,小小的腰肢,挺秀的胸部,脖子上系了条白纱巾,纱巾在风中轻飘飘的飘着;镜头再往上移,对准了那张脸,ZOOM到特写。他定睛凝视,有片刻不能呼吸。

那是张无懈可击的脸!尖尖的下巴,小巧玲珑的嘴,唇线分明,弧度美好。鼻梁不算高,却恰到好处的带着种纯东方的特质,鼻尖是小而挺直的。眼睛大而半掩,她正在凝视水里的荷花,所以视线是下垂的,因而,那长长的密密的睫毛就美好的在眼下投下一排阴影,半掩的眸子中有某种专注的、令人感动的温情,白草帽遮住了半边的眉毛,另一边的眉毛整齐而斜向鬓角微飘。柔和。是的,从没见过这种柔和。

宁静。是的,从没见过这种宁静。美丽。是的,她当然是美丽的(却不能说是他没见过的美丽),可是,在美丽以外,她这张脸孔上还有某种东西,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思索着脑中的词汇,蓦然想起两个字:高贵。是的,从来没见过的高贵。不过,不止高贵,远不止高贵,她还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像那朵白荷花!飘逸。是的,从没见过的飘逸……还有,还有,那神情,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带着几分迷惘,几分惆怅,几分温柔,几分落寞……合起来竟是种说不出来的、淡淡的哀伤,几乎不自觉的哀伤。老天!她是个"奇迹"!

展牧原飞快的按了快门。偏左,再一张!偏右,再一张!

特写眼睛,再一张!特写嘴唇,再一张!头部特写,再一张!

发丝,再一张!半身,再一张!全景,再一张!那女人的睫毛扬起来了,他再ZOOM眼睛,老天!那么深邃乌黑的眼珠,蒙蒙如雾,半含忧郁半含愁……他再按快门!拜托,看过来,对了,再一张!再一张!糟糕,快门按不下去,底片用光了。

他拿下相机,抬头看着桥上的那个女人。她推了推草帽,正对这边张望着,似乎发现有人在偷拍她的照片了。转过身去,她离开了那栏杆,翩然欲去。不行哪!展牧原心里在叫着,等我换胶卷呀!那女人已徐徐起步,对小桥的另一端走去了。展牧原大急,没时间换底片了,但是,你不能放掉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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