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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行歌 第16页

作者:言妍

如逢救星般,涵娟急迫问:“小阿姨,叶承熙呢?”

“住堡地去了。”玉雪说。

“他……会回来读高中吧?”涵娟又期待地问。

“阿娟,阿熙可没有你的好命呀。”玉雪直性子说:“我姊姊心脏不好,姊夫又好赌,下面一张张吃饭的嘴,阿熙哪敢再花钱念书?”

“那多可惜呀,建中并不好考……”涵娟说。

“谁不知道呢?但读书也要有读书命呀。”玉雪顿一下又说:“阿熙嘴巴虽然不讲,可是心里很苦,你拜托……就不要再逼他了。”

“我也是为他好……”涵娟急说。

“但他不能只为自己想,还要为全家人想,对不对?哎,我晓得阿熙很喜欢你,他当工人,你不会因此嫌弃他吧?”玉雪试探问。

怎么回答呢?涵娟满心充塞著苦涩和失望,沉压压的坠入至谷底。想像承熙在工地挑泥沙砌砖墙,前程被埋没,豪情被磨损,轩昂器宇不再,慢慢变成了像他父亲一样的平庸工人。

那又超过她十五岁所能掌控的未来,人生是如此难以预测,努力有用吗?她渴望的双手又能抓住什么呢?……

那个炽闷蝉困的夏日午后,涵娟昏沉失神地走出内巷,完全不知东西南北。到家之前,头猛烈疼穿到心胃,她趴蹲在水沟前,吐光了肚子里所有的食物。

路灯顶著锈驳的小铁帽,冷白的光照在方圆,蚊蚋飞舞,没有方向的莽撞,由黑夜到天明。

路灯外的世界则是阴暗,几只萤火虫明明灭灭,速度快得以为是错觉;错觉多了,是一片捉模不定的美丽。

生命,到底是真实多?还是错觉多?以为我们的力量真能改变一切吗?

涵娟又见到承熙了,他正独自在球场投篮,踱跃反覆,一次又一次最拿手的擦板长射。得分又如何?仍只是寂寞二字。

她站在树丛中,身后的铁丝网爬满牵牛花,淡白的紫皆垂睡著,像作著好梦的天真孩子,随手摘下一朵,也等于摘下它即将盛开的明天。

一个多月不见,他的皮肤变黝黑,肩膀仿佛宽了两倍。有没有长个子?不清楚,因为他一向那么高。那浑身日晒的气息,依然不减他天生的俊朗。

一种痛,由那些日子在内巷遍寻不著他而产生的,像小种子发芽生根,慢慢长成身体的一部份,再慢慢侵蚀著正常的她。

今天玉雪才将他带来,悲愤早已抵去她上高中的一切快乐。

走进球场,承熙见了她立刻笑开脸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如往日之热切,还递过一份礼物说:“这是你等了许久的‘飘’,全新的,不是别人读过的二手货,翻译还不错,我可是跑好几家书店才挑到的。”

她瞪了他好一会,看也不看那本书,说:“我才不要‘飘’!我只想问你,你到底还念不念高中?”

“你知道的,建中报到时间已经过了……”他收起笑容说。

“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她再开口时才发现声音之大之急,像要震破耳膜,掐断呼吸:“你忘了我们织梦的月河吗?你明明答应我要念高中大学的!”

“你看起来很生气,是不是急著想画我猪鼻子呀?”他试图缓和气氛说。

“我该画吗?你根本是考上第一志愿的!”涵娟更无法抑制情绪说:“我甚至连你的人都找不到,你太过分了,我恨不能……恨不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联络的。”她的愤怒如夜里的一团火,准备再多的解释也著慌,他说:“我……爸关节炎发作,怕丢掉工作,只好带我去帮忙,土地在基隆,不方便回来,不是有意让你找不到……”

“那么传闻是真的了,你真要像你爸一样当一辈子的水泥工?”她打断他问。

“怎么可能?三年前我由铁工厂回来,现在就不会当水泥工,否则初中不是白念了?”他眼中有无奈和恳求:“我计画去考一些公司或公家机关,由基层做起,先有个固定收入再说。”

“不够!不够!你不该那么没志气的!你的成就不只于此,还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我不许你放弃升学!”想他昂昂然一个人,向来出类拔萃的,却要去倒水打杂任人吆喝,她更无法忍受。

“涵娟--”他喊她的名,渴望谅解:“我知道你看重我,总以我是五班的班长来激励我。但我家的情况你也清楚,弟妹多,父亲又……不负责任,我实在下不了狠心再念书。”

“这些都不是理由!你以为我弟妹少,父亲负责任,就比较容易吗?”涵娟说:“整个暑假我亲戚继母表面上以我考上高中为荣,但私底下都在逼我念师专,说免钱又有公费领。但我不妥协就不妥协,甚至报到那天早上还在吵,如果我有一点迟疑就完了,你……为什么不能坚持到底呢?”

“我也想,但--”他欲言又止,“我实在不想再揭家里疮疤。我爸赌博输了很多钱,债主找上门,都是看我和妹妹能工作才放手的。如果我真坚持念书,不但我爸不依,连债主也不会同意。”

她没想到事情如此复杂,悲愤又加沮丧说:“难道你就这样牺牲?这个家原是你爸的责任,不是你的。若我是你,我往我的目标走,任何人都影响不了我!”

“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永远都那么笃定。我小学怕功课不好被你笑,就拚命读书;不再去铁工厂,也是因为你念了市女中。这一次,好像不能配合你了……”承熙望著她,眼神忧伤。

“你行的,就差一点点,梦就快到了!”她有太多话急著说:“记得吗?你是我心中的摩西王子,你有那股力量,是强者,绝不能让贫穷击败你!”

“不,我不是王子,在我心里你才是公主,才是真正有力量的人。”承熙诚恳地说:“涵娟,我保证不会令你失望的。虽然我不再进学校,但会以我的方式闯出一片天地,你能原谅我吗?”

“那又不一样了,所有彩虹月河梦都不一样了……我们也不一样了……”她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再早熟聪慧,也对抗不了那涉入未深的世界,那些可怕的现实及生命之恶潮,只能在月下泫然,承受成长中的另一道伤口。

承熙凝视著她。经过一个暑假,她头发长到领际,人也瘦些,得宜的衣服搭配,散发出她才有的特殊气质。然而她眸子如此迷蒙飘渺,他心一紧,生出不祥之感,她会不会从此形同陌路呢?

他突然想到章立纯生日事件,涵娟坚决要换座位,还得范老师发脾气才压下来。他永远记得她倔强的模样,心慌意乱说:“你不会不理我吧?”

“我真的很伤心,就像我们看的‘乱世佳人’,一切辛苦终究白费的那种感觉。我们曾那么努力,一起苦读,抄试题抄到手破皮长茧,饿肚子买参考书,彼此打气,你怎能轻易放弃呀……”她未正面回答,只是控诉。

承熙脸色微白,黯然说:“你又看不起我了,对不对?”

“自重者人恒重之,你轻视自己的才华,又如何教人看得起你?”她气闷说。

“一个初中生就不配和你高中生做朋友了吗?即使发誓有一天也能站在彩虹顶端,都没用吗?”他声音中有明显的痛苦。

“没有用了。”她冲出口,那话比想像中的冰冷。

路分岔掉,她就弃他而去,这原是她的方式。但他一心顾家,又错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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