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瞥了瞥久儿。久儿捏了捏她的手心,眼中满是恳切和鼓励。
为了久儿,她想多活一天,再多活一天,如果可以,她愿意抓住每一个可以续命的机会。
于是,她开口:“不瞒药师,这病苞着我已有七年。”
“哦,”岁暮寒沉吟地点头,继续问:“不知这病是在生久儿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
“听久儿说,他是出生于谷雨之后立夏之前,照此算来,夫人的首次发病懊是久儿出生后的第一个小暑。”
“正是。”
犹记得那时她才十六岁,睡到半夜,胸口似针扎一般疼痛,窗外敲起的子时梆声,声声似敲在心上。天越亮,心口越疼,到了午时,她疼得在床上打滚,为了避免踢到久儿,她扶着床沿想下床,不曾想一个不稳,人就栽到地上,一口鲜血“噗”一下就喷了出去,怵目惊心。
当时她骇极了,爬到门口去求救,邻居张大妈刚好路过,帮她叫了大夫。可是大夫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随便给她开了副药。没想到喝下后,心上如煎如烤,一碗药没喝完,她就开始大吐特吐,一口一口的鲜血,吐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种吐法,连见多识广的大夫看了都骇怕,连连说“怕是不行了,快快准备后事”就逃也似的离开。看着尚在襁袍中的久儿,她泪如雨下,她死了不要紧,可是留他一人孤苦伶仃,叫她怎么忍心。哭了吐,吐了哭,心痛如绞,直到入了夜,疼痛才慢慢减轻,整个人虚弱得仿佛到鬼门关转了一遭被轰了回来。好在最后,血停了,第二天,她又活了过来。
第二次发病的时候,她仍是吓得不轻。不过,人就是这么强韧,有一有二有了三之后,她就习以为常。此后,每到小暑来临,她都会事先做好准备,把久儿托付给邻居照顾,一个人躲在屋里熬过艰难的一天。
七年了,再过几个月,就是第八个年头,希望这一次她也能像往年一样熬过去。只是,这血,一年比一年吐得多,也一年比一年吐得黑,真怕哪一次就吐死过去再也醒不来。所以,如果可以让她再多熬几年,待久儿再长大一些,她或许就会走得安心。
“韩夫人,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拉回心神,韩氏望了望仍直勾勾盯着她的岁暮寒,低头道:“药师请讲。”
“韩夫人,照久儿的出生时间来看,夫人和贵夫君当是在小暑前后行的房事,不知岁暮寒猜得可对?”
韩氏一怔,她的病,和那件事有关吗?那件事发生的当日,正是小暑。
“韩夫人?”
“哦,”韩氏应了一声,抚了抚久儿的头,“久儿的爹和我成亲后不久就进京赶考,原想博个金榜题名,没想到那一年正赶上水涝,沿途爆发瘟疫,不但连京城都没进了,反而病死在了路上。得到消息时,久儿还不足月,我因伤心过度,所以早产生下了他。我和夫君,并非小暑前后。”
岁暮寒挑挑眉,不再追问,他的手随意翻着一册书,尾指在页面上敲来敲去。
“咚咚”有节奏的敲击,仿佛药棰,一棰一棰捣上韩氏的心。
久儿捏了捏娘亲的手心,湿湿的,冰冰的,“娘?”
哀抚他的头,韩氏微笑,“不要担心,娘好好的,娘没事。”
咚,岁暮寒停下敲打书页的手指,望着窗外道:“久儿,帮我把外面晾晒的药草都翻个面好不好?”
“可是……”
见娘点头,久儿不舍地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往院里走。
久儿走远后,岁暮寒摞下手中的书,眯眼看向韩氏,“如果你说谎,恐怕我帮不了你。”
韩氏一惊,轻咬了下唇,问:“药师何出此言?”
“韩夫人,你可知道,你中了毒,此毒名为‘十醉’。十醉之毒,只下给男人,男人若与女人,才会传给女人。此毒,阴狠手辣,对男人来说是断子绝孙之毒,男人要想解此毒,必须在每年的中毒当日找一名处子,十次后方能解毒,但此只会将毒排给女人,却不会让女人受孕。对女人来说,之日就是中毒之日,中毒之日就是以后的病发之日,病发时心口疼痛吐血不止,病发十次后,药石无医,回天乏术。所以,我说夫人在说谎。韩久儿,当真是夫人的亲生子?”
听了这番话,韩氏脑中如万马奔腾,闹哄哄,乱糟糟,手心里紧捏一把汗,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耳边,岁暮寒仍在说,“这种毒,极其难配,据我所知,在这世上只有一个男人中过此毒。不知夫人的夫君可是叫风荷举?”
风荷举?口中含着这三个字,她一脸茫然。
踱到她面前,岁暮寒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看夫人的表情,就知夫人对此人一无所知。由此,在下也就更加肯定,夫人刚才是在说谎。所以,请夫人据实以告,韩久儿,可是夫人的亲生子?”
韩氏愣愣地机械地开口:“久儿确实是我怀胎十月所生的亲骨肉。”
“如果是十月怀胎,夫人当是和贵夫君在小暑行的房。刚才夫人却说久儿是早产儿,并非十月怀胎。”
看到岁暮寒逼近的脸,韩氏不由得仰着身子后退,“我、我敢发誓久儿为我亲生,绝无半句虚言。所以,我的病并非如药师所说是什么十醉之毒。想我夫君只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他怎么可能惹上江湖人士中此邪恶之毒,还请药师不要危言耸听吓唬我这没见过世面的村妇。”
岁暮寒哼一声,退回到药案前,“既然你不信,我也无可奈何。你的病,恕在下治不了。”
“那,谢过药师,告辞。”
韩氏撑着椅子站起,躬了躬身。
晃晃悠悠走出药房,抬眼看到白花花的阳光,天与地突然扭曲起来,看到久儿飞快朝她奔来,她抬了抬手,脚下一软就倒了下去。
醒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久儿泫然欲泣的脸,心下一酸,将他小小的身子勾入怀中,搂得紧紧。
十醉?十年?虽然不是很确定,可思来想去,如此蹊跷的病,定是和那件事有关。江湖中人,果然是沾不得啊。
近些年,每次病发,她都会计量些身后事,只因不知具体哪天死,所以并没有太强的紧迫感。但是,今天知道了“十醉”,她才知道,两年后的小暑很可能就是她的忌日,届时久儿才九岁,小小的他,没了娘,该怎么活?
“娘,娘,你不要哭。”
小小的手抚在脸上,换来的是她更汹涌的泪。
“娘,娘,你不要哭,你是不是哪里痛?我去叫大夫。”
韩氏抹了抹泪,哽声道:“不,不,娘不痛,娘只是……”悲从中来。
眼角觑到门口的如烟,韩氏忙坐起,用袖子快速擦干眼泪,拉着久儿站起来。
如烟“哈哈”笑着走进,“怎么,贫僧欺负你们了吗?瞧你们娘俩儿抱头哭成一团儿,看得贫僧好生愧疚。韩夫人,你的身体不好,久儿时常在我耳边念叨,有时看他上完晚课,半夜还要偷偷溜下山回去看你,在确认你一切安好后又偷偷溜回来。贫僧虽然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道,可学院也有学院的规矩,为他一人破例,以后恐怕会引来其他弟子的效仿,这样下去实非长久之计。听久儿说,韩夫人的厨艺很好,眼下我们正好缺一名厨娘,如果韩夫人不觉委屈,不知可否留下来?这样久儿不但能安心上课,还能天天和你见面,届时你们母子同居共处,不知韩夫人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