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姐,这里没有别人了,有什么事妳尽避说。”
“我……牛老板,我想……”她声细如蚊,泪水在眼眶打转。
“妳想退掉婚事?”
“啊?!”七巧吓了一跳,不禁抬头望向牛青石。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精明能干的人物?不但知道她的身分,还能看出她的心事!这人未免太厉害了吧?!
她以为会看到一个目露精光、尖嘴猴腮、嘴脸刻薄的粗俗中年大爷,眼前坐的却只是一个寻常的年轻男子,他面容黝黑、轮廓分明,一双黑眼明亮有神,眉宇之间流露出诚恳的神情;虽非俊秀斯文,却也丰神俊朗,气度沉稳。
他就是牛青石?怎么完全不是她所想象的粗鄙肥牛?!
可就算他长得还算可以,说话也温文和气,但他的内涵修养呢?还不是一个满脑子只会数算银钱、斤斤计较的大老板。
一想到此,七巧又黯然地低下头去扭指头。
“夏小姐,牛某聘礼已下,婚期也找人看了。”牛青石望着她的动作,不动声色地道:“若要谈论婚事,大概也要找令尊一起商量吧?”
“这……”就是不敢找爹,她才鼓足勇气跑来求他啊。
“莫非夏小姐心有所属,是牛某夺人所爱了?”
“不是……”
“那还是牛某哪里不好,不合夏小姐之意?”
他是在逼供吗?夏七巧忐忑不安,用力扭紧指头。她猜得没错,他就是一个锱铢必较的商人,凡事都得厘得一清二楚才行。
她一咬牙,一口气地说道:“不是牛老板不好,是我不好。我不会烧饭洗衣,也不会操持家事,我什么都不会,只会吃饭睡觉、吟诗弹琴、赏花扑蝶,你是大老板,应该要娶一个精明能干、有旺夫命格的妻子,这样她不但可以帮助你的事业,也可以让你无后顾之忧,好让你的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广达三江。”
听她突然冒出一句联子,牛青石露出微笑,又问道:“何以夏小姐认定牛某就是要娶这样的妻子呢?”
“唔……”不是吗?商人不都精打细算、物尽其用?
“娶妻就是娶妻,不是娶帮手。既然妳嫁来牛家,我就会好好待妳,妳喜欢做什么事,我不会干涉妳,更不会强迫妳帮忙我的粮行生意。”
七巧红了脸,他说得那么认真,好象她真要嫁他了。
反正他就是娶老婆来生孩子罢了,然后他去忙他的白米豆子,她就在家拚命生孩子、养小牛……天!她下半辈子就成了牧牛女了吗?
“牛老板,如果我还你二千两粮钱,你是否愿意放弃这桩婚事?”
“夏小姐跟令尊谈过这件事吗?”
“我这里有一些首饰,可以偿还粮钱。”
七巧没回他的话,直接从怀里、裙子、腰间口袋拿出一堆耳环、项链、镯子,叮叮当当地放在桌上,然后又去摘手腕上的镯子。
牛青石注视桌上那些金银玉饰,平静地道:“这些首饰成色足,做工精细,可顶多值二百两罢了。”
连首饰的价值也看得出来?七巧镯子月兑到一半,愣了半晌。
“我……我家里还有几块金子,我还可以卖几件衣裳,再找个活儿做,我会绣花,我……”她慌张地再想其它办法。
“没错,好手艺的绣娘的确工资丰厚,但要还上二千两的话,不是短时间能攒得到的。”
“那我能不能分十年、二十年还?”
话一出口,七巧就知道自己闹笑话了。夏家已经拖欠两年的米钱,牛老板又怎会让她欠上二十年!
她毕竟是女儿,生来就是泼出去的水,从夏家泼到牛家,日头一晒,就蒸干了,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事情已无转圜余地,她下半辈子就乖乖放牛吧。
认命的感觉为何如此心酸啊?好象整个心都被掏空了,不再有梦想,也不再有希望,从此写的是白纸黑字,再也没有红花绿叶了。
“夏小姐,妳想尽办法还钱,为的就是要牛某退婚?”牛青石一直注视着她的神情,缓声问道。
“我……”七巧再也克制不住,掉下了眼泪,哽咽地道:“是我不对,我不懂礼教规矩,跑来跟您说这些胡话,牛老板就当作什么也没听到,请您不要笑我,也请你别跟我爹说,我这就回去,婚礼还是照常进行,我以后会认分做您的……”
妻子两个字终究是说不出来,不是害羞,而是百般的无奈呀。
牛青石默不作声,就静静地看她垂泪。
那滴滴泪水唤起了昔日的回忆,以前他无法忽视不管,现在也一样无法忽视不管。
“夏小姐,我只问妳一句话,妳就是不愿意嫁给我?”
“我……”这要叫她点头还是摇头啊,七巧又是慌张地掉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道:“我明白了。妳等我一会儿。”
怎么把她丢在这里了?七巧抬起头,惊骇地看他离开小厅。
他去哪里?难道他生气了,找人通报她爹来带她回去?还是直接押她去洞房?不然,写张状子递上官府告她悔婚?
想得越多,眼泪就更抹个没完没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哭得一口气顺不上来,竟然打了一个嗝。
“夏小姐,这张契约请妳过目。”牛青石就在这时回到她面前。
“这……咯!”七巧又打了一个嗝,顿时胀红脸蛋,眨了眨长长的湿润睫毛,红着眼睛瞧向那张纸。
一看之下,心惊胆跳,上头有爹的亲笔签名打印,这不就是──
“这是夏老爷和牛记粮行签下的契约,牛某不要了。”
牛青石说着,便将契约撕成两半,再走到桌边,拿了火石点起蜡烛,待烛心拉出长长的一条火光,他又将纸张捏成长条,直接引火燃烧。
七巧忘了流泪,愣愣地瞠大一双水眸,难以相信亲眼所见。
一个个牵扯她命运的字句就在火光中迅速消失,变成片片黑灰,再慢慢地飘落地面成为灰烬。
“咯──”她受到惊吓,原本要打出的嗝,竟硬生生止住了。
“好了,二千两欠银一笔勾销,我也不拿夏家的田产抵押了,明天我再请媒婆去跟妳爹退掉我们的婚事。”
七巧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傻傻地看着牛青石。
“夏小姐,妳稍坐一下,我喊人去雇轿了。”
“可是……”二千两不是小钱啊!这只牛是生意人,他哪能如此轻易勾销这笔烂帐?
七巧越想越不对,这时才发现她竟然一直盯住牛青石──不,他也是直瞧着她,似乎没什么表情,可一双眼眸好黑,就像她家那口幽深的水井,总是要丢下水桶汲水时,才能溅起一抹晶亮的水花。
好个城府深沉的牛老板啊!
突如其来的念头令她惊慌不已,她慌乱地道:“你、你……你不要抓我去卖!我、我不去那种地方!我……呜……咯、咯。”
牛青石不觉露出怜惜的笑容,如果不是看到眼前一个俏生生的大姑娘,他会以为那个爱哭的小泵娘仍然没有长大。
“夏小姐,妳想哪儿去了,我怎会抓妳去卖呢?”
“可你不娶我,又拿不到钱,你血本无归,一定会想办法拿回去的。”七巧想到不可避免的命运,已是哭得唏哩哗啦。明知要维持一个大小姐的端庄形象,但一想到前途茫茫,她又抽抽噎噎地抹着眼泪鼻涕。“我……咯,我会还你钱,可我绝对不卖身,你别叫人抬了轿子送我去……咯。”
“我是雇轿送妳回去夏府。”
“咯。”
“夏小姐,妳一直打嗝很不舒服的。”牛青石为她倒了一杯温茶。“来,妳捏着鼻子,吞下三口水,保证立刻治好妳的打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