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开口,忽听那边厢有人急唤,显有急事,陆公略一踌躇起身告辞:“佳客到来,本应濯手论茗,但有急事,只能作罢。”他不无遗憾。
两人挽留无益,也就揖手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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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公走后,小二陆续端来茶具,郑重沏茶。煮茶楼最著名的便是童子茶,有民间传说这童子茶乃唤幼龄于一天晨露未化之时以童男之口采撷,这期间从以口含濯至晒好收罐,每一道程序均自纯阳之手,茶沏开后腾浮蒸气于半空形成童子之状,故名。殷昼渭两人未见得茶开时的奇观,但见茶色鲜碧,啜之齿唇留香,确是好茶。
“方才为何略去那第二件物事?”他问。
她眼望向古剑。“看得出爹很喜欢那柄剑。”
殷昼渭一怔,忽然明白她以悬疑相饵,暗示陆公相馈迸剑之意,他摇头。“古剑古稀,瞧得出陆公爱剑之深,岂会冒然割爱?”
“错了。”泾娘轻笑,“爹瞧这茶。童子茶得来不易,珍藏于陆公房中。陆公嗜茶,对好茶自然痛惜,但他只与你我廖廖数言,便慷慨赐茶,可见这位老先生实乃性情中人。他喜爱这柄古剑,自是不假,但令他更为欣慰是另件事。”
“什么事呢?”殷昼渭问。
“爹发现没有?为何那剑挂于墙壁最阴晦角落?以陆公爱剑之深,岂会让心爱之物果陈于大厅?爹未曾发现陆公方才的惊喜莫名吧?好剑如名马,没有伯乐的慧眼,终将埋没;陆公爱剑,不是要将之收藏于密室至埋没,而是要找一个伯乐,一个知音人,一个能将剑发扬光大的人。”
“我懂了。”殷昼渭豁然开朗,“剑有灵性,但终是死物,只有到活人手中,才能肆芒毕露;深藏暗室,锐气蚀消。”他说时望她,泾娘的聪颖非他能比。
“爹,你心中有话问我,对吧?”缄默良久,她开口。
他点头,“泾娘,爹的事瞒不过你,你应知爹此次一别九天为何吧?在这过程中,有件事爹久思不解。那是在商队刚过玉门关不久,后方遇上官府追兵,情况十分危急,此时出现了一个人,此人似乎十分熟知我的情况,并畴谋许久。他用同样数目,同样运送氍觎的商队李代桃僵,替爹挡去一厄。”他直视泾娘,“此人行事潇洒隐蔽,当时情况危急,爹也无暇多顾许多,只知道他此举为人所授意,事后爹思起总疑惑。此人腰佩一青碧长剑,形貌风度极似一人。”
泾娘未接口,只径自缓缓啜茶,殷昼渭只得道:“泾娘,爹怀疑此人便是你所授意指使。”
“爹心中已有结论,何须问我?”她含笑。
“能让我见一见他吗?”
“别,他只是一个江湖散人,并不想沾上事端。”
“可他为了你却硬是招惹事端了!”他已自制,可仍忍不住说得气急。
泾娘一怔,看他额畔隐隐的青筋,心中若有所悟地雀跃起来。“他是我旧识,能求的,我只有他。”
心内在波涛汹涌,他瞧她,忍不住便想起了那该死的“春心暗掷”、“摽有梅”与大雁塔顶的“心中有人”,似有万蚁噬内。他平缓口气:“就爹所知,此人年纪三十左右,家有妻室,论理儿,你应称呼他一声叔叔了。”
泾娘摇头,“江湖狂狷客,哪来这许多礼节?爹,我与他平辈相称。”
殷昼渭心中猜忌,瞧她神情似在说:爹,他与我平辈相称了,对你就该唤一声“长辈”,你多了个后辈,岂不好吗?
他的手在后握成拳。“泾娘,时光—刹,你也十七啦,大雁塔之上,你说了句话儿,无论它是否属实,应该考虑了。”
泾娘持杯的手顿了顿,月兑口唤:“爹!”
他罢住。“爹只问你一句,满城子弟中,你可看中了谁?”
她的眼中迅速有了抹调笑的颜色。“爹,若是此人年岁比泾娘多了一个打数呢?”
笃!殷昼渭手中的瓷杯放得不甚轻,“为什么?”
泾娘装作没见,嬉然道:“难道爹不觉得泾娘做法甚好吗?《周礼》、《礼记》说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韩非子·备内》篇曰丈夫年五十而未解也,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妇事之丈夫,则身将被疏贱,这说明妾貌渐衰郎渐薄,齐年难偕老。与其色衰爱弛爱升欢坠,还不如事老年之夫,虽蛾眉鹤发,却可同衰老。”
殷昼渭脸已铁青。“乱讲,这些旧说相沿,却给你拿来胡闹。”
“旧说相沿亦能切中浮世薄俗呀!”泾娘眉色未改,但面纱下的唇角早忍不住掀起——如果爹知道这大段话正在拐个弯儿骂他,这个冤他可受得起?
一句话堵住了他,令他心中气结,而这怒焰从何而来,却令他不敢深思。
“泾娘。”他终化一叹,也许他该转念女儿说得有理,毕竟有些男人贪新忘旧,世事俗浅薄是事实,“你是说中了一般,但想想,一个随时会变心而不能相偕终老的依附要来何用?你会要吗?天下男子之多,难道没有一个能痴爱一生的人?泾娘,你说这许多话是想告诉爹什么?”
她是想以此来暗示她对年龄的不介意,但依爹如今矛盾的心结,她多说亦无益,只能靠他意会了。
“爹说得对,天下男子之多,是有良人。”
他闻言脸色更难看,她一见,知他又转到许南潲身上,趁在他唇齿微动之际捂住了他。
“爹,许南潲与我,只是故友。”没想到自己稍作暗示的情话全教爹移花接木到别人身上,真是教她又气又无可奈何,她看他呆住的脸,“爹的大事在即,这些事情等一切平安下来再说。”心中暗下决心,举事过后,爹若再这般囿于心结,就算要她抛开矜持,也在所不惜。
久思的事竟是猜测,教狂喜一时淹没心智,以致他没想到如果许南潲不为女儿所爱,那另有其人呢?
“泾娘,爹听你说过,在今天你有个愿望,是不是?”他清喉,想起方才的激动,有种尴尬。
她的脸别向对面泊秦楼,是不想让爹发现她鬓角也染上的红晕。
“我还没想好。”她扯谎。
他当下便戳破了她,惹得泾娘讨饶。“这事回府再谈,可好?”
殷昼渭瞧女儿神色,心中虽好奇,却也就不再进迫,抬眼见那边有人正在揭下那柄古剑,泾娘也瞧见,朝他淡然一笑。
“其实,喜欢的东西并不一定要得到手。”他若有所感。
她闻言,心中—沉。
“那是因为爹虽爱惜古剑,对它却又有摒弃之意,才会感觉可有可无。泾娘说得没错吧?我所认识的爹并非一个可退而求其次的人,一旦爹心中有了执念,爹定会不择手段。爹会这么说,便是因为没这个决心。”
她的言语使殷昼渭一愕,发现里面认真的意味。她的面容有丝疲乏,他心生怜惜,便提议回府。
“好罢,就不等陆公解剑了。”泾娘淡淡笑谑,由着他扶起身,那知身子刚定,那边厢传来呼唤的声音。
泾娘展颜一笑。“看来爹是命中拥有这把剑了。”她回头朝啾儿吩咐了声,啾儿匆匆而去,转身时见陆公捧剑匆匆而来。
“佳客莅临,岂可不赠物作念?”他一递手中古剑,“两位请别推辞,这一剑两位拥之无愧,老大将剑置此几十年,今天总算找到一位能解剑的知音人,心愿已了矣!”
殷昼渭两人相视一笑,自然敬受,泾娘开口道:“老先生可愿知先前所提到的第二样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