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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圖 第23頁

作者︰亦舒

勤勤溫柔地說︰「你看你說的是什麼話。」

「說不。」

「什麼?」

「檀中恕如有妄想,告訴他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勤勤笑。

「我早該料到,他心懷叵測,」楊光懊惱地說,「也垂涎你的美色。」

勤勤嚇一跳,愧不敢當,她何嘗有什麼可餐之秀色。

「我懂得保護自己。」

楊光凝視她,「但是,你會不會這麼做?」

「我會。」

「很多女孩子在名利之前根本不介意走入虎口。」

勤勤听到這麼古老文藝腔的譬喻,不禁大笑起來。

一直回到家她還在笑。

王媽站在露台上與鄰家女佣攀談,一牆之隔,見不到人,听得到聲音。

王媽說︰「我們太太現在享小姐的福嘍,苦盡笆來。」

勤勤不相信耳朵,怎麼流行起這古話來,害人深思。

王媽見到勤勤,連忙過來招呼,「太太在書房招呼客人。」

「誰?」

「你四舅母。」

「我哪來的四舅母,听都沒听過。」勤勤張大嘴巴。

王媽笑笑,不予置評。

「告訴太太我來過,」勤勤不想戴面具,「不要聲張。」

她溜出街去。

不是不悵惘的,同檀氏作對,她勢必失去一切︰名與利、親戚與朋友。

結果左手摟著母親,右手搭著王媽,打回原形。

所以,老好楊光的憂慮,並不是多余的,他有他的道理。

內心這般忐忑彷徨,如何能專心畫畫,勤勤又找到極佳借口。

張懷德在公寓等她。

「勤勤,你的法文程度如何?」

勤勤答︰「你好嗎,我要一杯牛女乃咖啡,請問附近有沒有郵政局。」

「就這麼一點點?」

勤勤點點頭。

張懷德十分不滿,「你在學校學過些什麼?」

勤勤也不悅,「床上七十二式。」

張懷德嘆口氣,「對不起,勤勤,我們以為你會法文。」

「幸虧你們沒有假設我會飛。」

「勤勤,你必須抽兩個鐘頭出來學簡單的會話,行嗎?」

「明天就可以開始。」

張懷德存疑,「但你的工作量已經很吃緊……」

勤勤說︰「不用理我。」

「我不想你有太大的壓力,但這一切必須在半年內辦妥。」

「為什麼把一切限在六個月內?誰只剩下六個月壽命?」

張懷德臉色大變。

「誰」?勤勤知道她又進一步解開一個結,「告訴我。」

張懷德怔怔地看牢勤勤。

「不是檀中恕吧?」

張懷德回過神來,「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沒有的事。」

勤勤問︰「不是他,是誰?」

張懷德悲哀地說︰「時間,時間一向是我們最大的敵人。」

「我們有的是時間。」

「當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何嘗不是這樣相」

「但是你從不為自己打算,虛度之光陰往往飛逝。」

張懷德一怔,「你這孩子。」

「我或許是一個孩子,」勤勤微笑,「但我看得真確。」

張懷德被她看清了底細,不勝唏噓,只是嘆氣。

勤勤說︰「有很多事情,要自己去爭取的。」

張懷德看勤勤一眼,這孩子懂得實在多,別小窺了她。

「假如你要一樣東西,你要大聲說出來,說許多次。」

張懷德不出聲,這端的是現代作風,不打啞謎。

「不必怕難為情,不用畏首畏尾,放膽去做即可。」

張懷德試探地說︰「少女再放肆不過是天真嬌縱,像我這種年紀,人家會怎麼說。」

「我不認為你需要理會人家說什麼,畢竟,寂寞孤單的時候,人家又不會來陪伴你。」

張懷德悲從中來,眼眶潤濕,沒想她心中最大的難題對一個小女孩子來說,再簡易不過。

她沖口而說︰「但是他已經有了人選。」

勤勤一怔,然後說︰「世事多變。」

張懷德苦笑,「謝謝你,勤勤,將來你會知道,許多事身不由己。」

勤勤微笑,「真是的,法文老師明天幾點鐘來——我到巴黎的飛機場去,我的名字叫勤勤,我是名中國女子。」懂得不多,可幸發音準確。

勤勤心中有了主張。

她也要做些主動工夫,不能老像一只小白兔似坐著任由擺布,听命辦事。

得到楊光的支持,勤勤的膽子大了許多。

她恢復從前的淘氣、俏皮,反正已經決定攤牌,再也沒有心理負擔。

檀中恕很快發覺了這一點。

他凝視她,「為何這樣輕松活潑,有什麼高興的事?」

勤勤且不去回答他這個問題,她指著牆上一排楊光的畫,「你喜歡這個人的作品?」

檀中恕笑一笑,「算是不錯,但當然我見過更好的佳作。」

勤勤鼓起勇氣說︰「檀先生,這批畫的作者不是我。」

檀中恕轉頭看著她。

勤勤說出這句話之後,心頭一輕,猶如放下千斤大石。

檀中恕輕笑︰「我不明白。」

勤勤訝異,「再簡單沒有了,正如我說,作者另有其人。」

檀中恕點點頭,「是有這個說法︰當靈感充滿的時候,手不由主,揮舞表達意念,真的有異平時,可以說恍有神助,像是另外一個人的作品。」

勤勤啼笑皆非,「不不不,沒有這麼復雜,我是說——」

張懷德在這個時候推門進來打斷他們的談話,臉色蒼白,一聲不響地看著檀中恕。

檀中恕迅速站起來,像是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張懷德說︰「她要見勤勤。」

檀中恕急促問︰「醫生怎麼說?」

「醫生叫我們即刻去。」

「你先走一步,在車中等我們,我與勤勤隨後即來。」

張懷德轉頭就走。

檀中恕對勤勤說︰「你記得我同你說過的那位伙伴?」

勤勤點點頭,原來是她病重,怪不得一切都趕得這麼急。

「她想見你。」

「我們應該馬上去。」

他倆一上車,張懷德便吩咐司機開車。

「醫生說情況暫時穩定下來,已經給她注射。」

檀中恕木無表情,但一雙眼楮卻泄露出無比悲傷。

勤勤別過頭去,不忍觀看。

車子一直向郊外飛馳。

才抵達目的地,司機還沒來得及把車子停定,檀中恕已經急急推開車門跳下,他一手拖著勤勤,向一幢平房的大門奔過去。

一位中年人迎出來,檀中恕連忙拉住他,勤勤知道這是醫生了。

「她怎麼樣?」

醫生很鎮靜,「已經盡了人事了,就這三兩天。」

檀中恕用雙手掩住面孔。

張懷德站在門口,勤勤覺得她的地位不止這麼簡單,走過去,輕輕牽住她的手,把她拉進來。

張懷德問︰「勤勤,你可知道你要見的是什麼人?」

勤勤平靜地答︰「廖怡女士,檀先生的終身伴侶。」

張懷德非常訝異,「你一直知道,抑或他剛剛告訴你?」

勤勤說︰「我自己把所有的碎片拼在一起,得到答案。」

「多麼聰明!」張懷德真正的感慨。

醫生過來同勤勤說︰「文小姐,你要去見的,是一位垂危的病人,她的情況非常脆弱,我想請你說話低聲,動作輕微,你可明白?」

「我明白。」勤勤謹慎地回答。

醫生松一口氣,「她在樓上臥室等你,你上去吧。」

勤勤看一看檀中恕,「我一個人去見她?」

「過十五分鐘,我會上來喚你。」醫生說。

勤勤走上樓梯,伸手敲一敲門,輕輕推開那扇房門。

在勤勤的想象中,房間應當落滿幔子,黑沉沉沒有光線,然後,一個風韻猶存的美婦人躺在幽暗角落,靜靜伸手招她過去,過去……

但一推開門她就知道錯了。

迎面而來的是一整個蔚藍色的海,寬大的臥室兼起坐間空氣非常流通,通向露台的長窗全開,勤勤可以听見海鷗低飛時啞啞的叫聲。

她人呢?

勤勤四處張望。

床前有一架精致的黑漆瓖螺鈿屏風,勤勤明白了,她躲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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