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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舊一點新 第18頁

作者︰亦舒

黃督察氣結。

「何必浪費我的時間呢,你不說,我也查得到。」

阿黃只得說︰「吳麗祺生前是一名歌星,藝名荔枝。」

遂心抬起頭,「沒听說過。」

「歌星分許多等級,十多歲的時候,荔枝在夜總會做即影即有的拍照女郎。」

「一定長得很美。」

他請同事把檔案照片傳過來。

看到照片後遂心驚異,「呵,遺傳因子的神秘力量。」

照片里的人同周妙宜長得一模一樣,像是妙宜一日悉心打扮參加化裝舞會。

「百分之百相似!」

所以辛玫麗不願兄弟同周妙宜有進一步發展,竭力阻止,原來見到她就等于見到她母親。

「命運也一樣,」黃說︰「享有美貌,卻沒有長壽。」

「何處可以得到更多資料?」

「夜總會里有老同伴,一個叫石榴的女子,與她最談得來。」

「請把住址給我。」

「已派伙計去過問話,石榴女士只推說不記得那麼多。」

「我再去。」

石女士住在一個大型中等住宅區內,遠看大廈像一幢幢高聳石碑,密密麻麻是窗孔,都是人家。

可是,夜總會女郎能夠在大廈一個小單位內平安終老,已是一種福氣。

遂心買了一大籃水果,找到門牌,她按鈴。

一個女佣前來開門,呵,還有人服侍,可見年輕時有打算。

那中年女佣略看一下便打開門,「妙宜,你好久不來,你石姨整日牽掛你。」伸手接過禮物。

呵,終于有人面對面叫她妙宜。

女佣引她進屋,小小幾百平方尺的公寓打掃得很干淨,可是看得出家具窗廉都是十多二十年前的式樣。

有人在房門口驚喜地說︰「妙宜,你來了。」

遂心輕輕迎上去。

那中年婦女握緊她的雙手,「手那麼冷,為什麼不多穿件衣服?」

態度親熱,叫遂心心酸。

遂心看得出石女士的眼楮不太好,于是輕聲問︰「醫生怎麼說?」

「還不是叫耐心輪候做手術。」

遂心在她身邊坐下。

石女士順手取餅一把剪刀,在長桌上畫來畫去,嘴邊念著︰「針、針、剪刀替你做媒人。」

丙然,一枚針被剪刀尖的攝石攝住帶上來。

石女士笑說︰「一听見有人做媒,針就急急跑出來,百試百靈。」

她比她的真實年歲老大,仿佛已經七老八十。

遂心微微笑,「你還做針線?」

「眼楮不靈,只能打毛線。」

「看電視可行?」

「可以听到劇情。」

女佣切開水果捧上來,叮囑說︰「妙宜你多來看石姨。」

「你大半年沒來了,可是學業比較忙,抑或男朋友不放你?」笑嘻嘻,一點不生氣。

石姨容貌娟秀,頭發衣著都十分整齊。

她與世隔絕,她還未知道周妙宜的命運。

遂心默不作聲。

「呵,這桃子香極了。」

遂心說︰「石姨多吃點。」

剎那間,她像是代入了妙宜的身分。

鮑寓在三樓,窗外平台上的聲音听得很清楚,一群兒童正在嬉戲,互相叫朋友的名字。

這間公寓里的時間空間同外頭不一樣。

石姨忽然說︰「從前姐妹閨中,有一個叫香桃。」

遂心耐心點點頭。

石姨沒有將來,腦海里只有過去回憶。

「你母親叫荔枝,我叫石榴,另外有香桃、萍兒以及榴連。」

「一籃水果。」

「可不是,妙宜,你最愛什麼?」

「石榴,」這是真心話,「真美,嫣紅寶石似透明一顆顆,清香甜美,只帶一絲澀味,止渴生津。」

「妙宜你最懂討石姨歡心。」

遂心幾乎忘記此行目的,竟陪石姨聊起天來。

「那年,我們幾個女孩子在夜總會賣香煙、推銷啤酒、拍照……窮家女其實很窘,但居然也有歡笑。」

遂心說︰「荔枝一定最蠢。」

「最漂亮是她,最笨也是她,我們養活自己就夠,她還有一個女兒要照顧,那就是你了,妙宜。」

「周妙宜。」遂心喃喃說。

「不,那時你叫吳妙宜。」

「父親是誰?」

「荔枝從來不說,記得嗎,你由我們各人帶大,直至她遇見周新民,阿周對你倆真好,荔枝從此再世為人,海闊天空。」

石姨說話腔調有點像廣播劇,韻味十足。

「荔枝也沒忘了我們,時時有照顧,開一家花店,叫我們過去幫忙,眾女當中最涼薄是萍兒,專講是非,後來去了南洋,據說是馬來西亞,再無影蹤。」石姨說

遂心微笑,「也許嫁了拿督。」

「可不是,」石姨也笑,「世事多意外。」

她倆愈談愈投契。

女佣說︰「妙宜,留下來吃碗鮑魚雞粥。」

那忠僕伸手招呼她。

遂心說︰「可要幫忙?」

她走進廚房。

「你石姨患胰髒癌已到末期,你多來探訪她。」

遂心至為震驚,不禁落下淚來。

「你別看她會說會笑,醫生說隨時會去,我曾打電話找你,只是沒人接听。」

「我換了電話。」遂心把新號碼給她。

她捧著粥出去。

石姨說下去︰「不知不覺,荔枝辭世已近十載。」

遂心沒出聲追問。

「她的毛病同我一樣,醫生說,夜總會空氣渾濁,吸多了二手煙,也說不定。」

「我以為─」遂心月兌口而出。

「你以為什麼?這些年來,你一直纏住我追問我真相。」

她緩緩說︰「我去探訪過她,的確是重病,沒有懷疑,她唯一不放心的是你。」

原來周妙宜也有疑竇。

「我同她說︰‘荔枝你也享了十年福,亦不枉此生了,有人真苦足一輩子’,她總算釋然。」

遂心點點頭。

「妙宜,讀好書找對象,給石姨送喜帖來。」

遂心只是說好。

「我也有點累了,你常來。」

女佣開門送客。

必上門,主僕輕輕對話,語氣無限惋惜辛酸。

她們仍然誤會遂心是妙宜。

「還一直追問生母死因?」

「是,可能心底有絲微記憶。」

「但那時她到底只得十歲。」

「不如將真相告訴她,讓她接受事實。」

「永不。周新民叮囑過,如果透露真相,他會收回這間公寓,屆時你我睡到街上去。」

「但是——」

「也是為她好,過去的事已經過去,知道了又如何,心里終身一個疙瘩。」

「唉,你說得對。」

主僕二人欷歔良久。

那一邊,遂心走到樓下平台,在小店買了杯咖啡,坐在石凳上沉吟。

兩位女士不理世事已經很久,也不再關心世界如何運作,石姨且病重,她們對周妙宜其實生疏,以致認錯了人,但說起往事及荔枝,卻清清楚楚,一絲不差,像練習過的台詞。

真可疑。

那樣的好老人也會藏私,她肯定隱瞞著真相。

那天晚上,遂心在家看衛星電視,她找到北國的氣象台,留意天氣報告。

漂亮的報幕員說︰「隆冬已經來臨,全國大部分都大雪紛飛,北邊高原及西北地區更加積雪超過三尺……」

呵,兒童可以堆積雪人,自山坡滑下作樂。

遂心忽然不能控制自己,她站起來,走到電話邊,情不自禁,按下號碼。

電話響了三、四下,遂心忽然又膽怯,她雙膝發軟,想丟下話筒算數。

就在這時,有人「喂」一聲。

遂心心情像一個初中女生,忐忑得結巴,「呃,」她深深吸口氣,「好嗎?你在做什麼?」

對方的語氣非常溫柔,像是一听便已經知道她是誰,他這樣回答︰「我在甲板鏟雪,如果不把積雪盡快除去,木筏會下沉。」

「呵,可要半夜起來?」

「現在就是半夜。」

「打擾你了,可是一個人?」

「不,她們一共七人,邊喝香檳邊等我過去。」

遂心笑得彎腰。

他又說︰「原來你住在亞熱帶。」

他看到來電顯示,表示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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