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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雲 第19頁

作者︰亦舒

她連忙替我洗滌,又要找紗布。我微笑,我用手絹隨意包了一包,我說︰「我到醫院去,割得很深,恐怕要縫一兩針,我現在就去。」

她沒有多挽留我。

我走到門口,叫了一輛街車,駛往醫院。

她現在浸在她的快樂中,她不會發覺任何人的存在,任何人的感覺。

我與小燕一直以為她是月兌離了黃,卻不知這是一場斗智比賽。

我們還得好好的學習做人。但是四姊,她是一個好女人,我始終覺得她是我見過女人中最好的一個。我忘不了她,每個人得有生存下去的本事,她的手段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即使黃沒有打賀電來,我仍然是她的「小朋友」,我的地位不過如此。

到了醫院,醫生為我的手指好好地包扎好。

我就是在這間醫院認得四姊的。

那時候她是一個男人的情婦,有花不盡的時間,所以她來做好事,探訪病人。現在她要晉升為夫人階級了,她不會有空了。我信這一場賭博,她下了極大的勇氣,在這三個月的孤獨生活里,她忍受了無限的痛苦,對她來說,她的生命就是黃,現在她得到了他,她終于得到了他。黃是一個有福氣的男人。她是一個有福氣的女人。

回宿舍的時候,我茫然的走著那條彎彎曲曲,但非常熟悉的路,即使蒙住眼楮,我還是可以走回去的。

不知怎麼的,我就是沒有傷心難過,我回了房間,坐了下來,看了看時間表,離開考試還有六個禮拜。大把時間,不必害怕。今天還可以睡一覺。手指雖有點痛。不礙事,可以服亞斯匹林止痛。

不知怎麼的,我就是沒有傷心的感覺。

一切事都可以合情合理解決的,即使心病,也還有心藥醫,問題是找不找得到那帖藥而已。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等女朋友的電話,等得是那麼痴心,整副生命不過是為了听她的聲音,因為她不再接我的電話,她說如果她要找我,她會打電話給我。我居然相信了她,對于我自己這一份純真,我是不羞愧的,不難過的,不後悔的,我日日夜夜。整個假期里守著一具電話,仿佛那是我的生命,我連無線電都不敢听,怕雜聲擾亂了鈴聲,深夜家人都睡了,我一個人坐在客廳一張搖椅里,等著鈴聲一響,可以馬上拿起听筒,不必驚醒任何人。可是鈴聲從來沒有響過,她把我忘了,忘得—干二淨.而我卻繼續在那張搖椅上坐了多久?多少個深夜,我一下一下的搖著那張椅子。她是我第—個女友,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她不喜歡我,她沒選擇我,那不是她的錯。

我是不怪她的。後來那種記憶漸漸淡忘,現在四姊對我來說,又是另外一種境界,我開始知道我該幾時走。幾時出現,我不會再坐在電話那里等候,我會早早上床,情願做一個與她說話的夢。也許連那樣的夢都達不到,那是無可奈何的,也就算了。

這次回宿舍,忽然之間想起了很多以前的小事情。很多很多。吃飯的時候,看到碟子上的珍珠米碎粒,那時候大家小,我與弟弟都喜歡吃珍珠米、弟弟說如果牙齒不刷好,看上去就會黃得像珍珠米,咱們把珍珠米一顆顆的剝下來吃。

如今多少年沒有見弟弟了?多少年了?我只想找一個機會,與四姊說說這種趣事,希望她會明白,她也會笑一笑,如今都落了空了。

如今。

都落了空了。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做什麼才好,功課還是在桌子上,信紙攤開來,我的喜怒哀樂是我個人的事,與別人無關。找個人訴吧,誰?

小燕不是那種人,跟她說話,她只把眼楮到處溜,一點也不留心听,說到一半,我就說不下去了。

這一次的愛情沒有像以前那麼心痛,開頭就沒有抱著多大的希望,只不過因為我得到一個看她的機會而已。但是我有許多許多話要跟她說,現在都來不及了。

我拿出醫生給我的鎮靜劑,服了一粒。我拿著瓶子,鎮靜劑是重量的,淺藍色的,這麼一大瓶。如果加一瓶子拔蘭地,他們開了門,我也跟先頭那個同學一樣了。可是我總要負一點責任。對爸爸媽媽,兄弟姊妹負一點責任。

臂在我最怕的是「明天」。明天還是要起床的、還是要刷牙洗臉穿衣服的,還是有那麼無窮無盡的工作要做,我太怕明天了,我怕得不得了。太陽升起來、並沒有帶起希望,那是一種新的恐懼,太陽落下去,我想媽呀,明天要來了,我的天,長命百歲對我們這種貧賤人來說,簡直是一種刑罰。

不是為了四姊,四姊曾經把我自低潮中提了一把,現在她離我而去了。

我又變回老樣子,灰灰的一個人,不大有笑容。家明又恢復了以前的家明。沒有外找,沒有電話,一切都正常了,同學們開頭覺得奇怪,後來很快便習慣得象以往一般,我也熱鬧過一陣子的呢,你別說。兩個漂亮的女子輪流來找我,現在沒有了。

但是心底里盼望電話,常常听見接線生叫一O六。或是六0,我都听錯了,在午睡中闖出去問是不是「十六號」房,接線生說不是。我又胡里胡涂的回來睡。每次有電話,我都希望是找我的,我願意丟下功課去玩,真正開懷的玩,但是明天還是要來的,明天真是一個難題,明天又怎麼辦呢?

明天還不是跟今天一樣,今天怎麼過,明天也怎麼過就是了。我睡得很多。小燕也不來找我了,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她也不來找我了。男人與女人之間沒有友誼,永遠只好勾心斗角。

難怪有許多女孩子,她們永遠有兩個男朋友,兩個都應付得好好的,那麼一個走了,還有一個。日子永遠不愁寂寞,可是我不能夠那麼做。

我又打回原形啦。

餅了很久,就在考試前幾天,我因為心中悶。所以跑出去在大學附近的小酒吧喝啤酒,那邊的電視在放足球賽,擠滿了學生。

看看像什麼樣子,過幾天考試了,學生們不在房間里溫習,都跑出來在酒吧里站著。連我都是這樣。其實讀書這件事,說穿了不過如此,讀來有什麼用?有幾個男人的財產是靠讀書讀回來的?女人念書,簡直是越念越糟,但凡鑽戒皮裘,滿足快樂,也與書無關。可是既然一腳踏在這條船上了、也只好等這條船到岸。前兩年的興奮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想想真有點悲哀。

我看著電視上足球賽的重播,非常的熱鬧,大家看了還要叫嚷,我默默的吃著花生,覺得沒有太大的意思,想喝完了就走、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膊。

我轉頭,看到了小燕。

她很漂亮,松身毛衣,長牛仔褲,頭發長了一點,但是漂亮得不得了。

我只是覺得她再漂亮也與我無關,曾經一度我可以得到她,但是我沒有那麼做,現在再去求她,與原則不合,難得是她一直對我客客氣氣。

她手里拿著飲料,拿起來喝一口,眼楮明亮的自杯角轉出來,斜斜的看住我,使我想起那一日她的眼淚,年紀輕的人忘得快。

她問︰「我可以坐一下嗎?」她很禮貌。

「請請。」我拉開椅子。

她坐下來,說︰「真是,家明,沒想到你也會來這種地方,都快考試了,你是好學生。」

我傲笑,說︰「但凡是及格的,都算是好學生了。」

她黯然說︰「說得也對,我現在也看開了,什麼一級榮譽,二級榮譽,都是騙人的,得了又怎麼羊︰男人還可以——女人——人大了,想法就不一樣了。讀不讀得完還成問題呢,當一個目標不再值得追求的時候——你是明白的,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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