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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雲 第18頁

作者︰亦舒

但是我坦白的承認,我想念小燕。

我曾經有好一段日子見不到她,因為我天天在四姊那里,可是這次是不一樣的,這次……她哭了。

她是常常哭的,我見過她的眼淚,那一夜她忽然之間長大成熟起來,流了眼淚不願意給人看見,甚至連四姊也沒有看見,真是長大了,長大往往是心酸的。不是因為我的緣故吧?

我終于去找了她。

一日放學,不知道為什麼,我上門去找她。

她親自來開門的,而且笑著,見到我臉上也沒有多大的驚異,只是說︰「啊,家明,是你。」

我心里感覺到︰天下間最後一個純真的人也消失了。

她是幾時開始學會做戲的?

受了欺侮受了傷害之後學會的吧?

她請我進屋子,我坐了下來,她照樣的請我喝茶,吃餅干,我跟她在一起這些日子,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平靜,她一字不提那日發生的事。

我實在忍不住了,我說︰「你要發脾氣,發好了。」我說得很緩慢。

「發脾氣?」她愕然,真的一樣,「為什麼要發脾氣?」

我愣下去,我呆呆的看著她,我多麼希望她再恢復以前那個傻氣的小燕,但是沒有可能,永遠不能了。

我靜默,不響。

她甚至一字不提那天發生的事,一字不提。

我坐了會兒,便告辭了。

小燕非常殷勤的在門口向我道別,請我有空再去。現在的她,與那一夜的她,是完全兩樣了,那一日她與我辯論愛情的觀點,現在……

我聳聳肩。

我有什麼資格要求那麼多?我無權說任何話,我也不想說太多的話。

我來到她家,我盡了我的力量,她並不搭訕。

我只好回宿舍。

我很納悶,每個人都長大了,而且長得那麼快,幾時我也長大呢?

第五章

我納悶很久,而且也不再每天去看四姊,隔了這些日子,她應該習慣她的新生活了,她的新生活幾時需要過我?

我只在周末去,我也客氣起來,就像小燕,我也客氣起來,從一開始那種血肉橫飛的感情。我也冷靜了下來。我是愛四姊的。愛一個人,並不是要為她死,如果為她死了,她得了好處,那又另作別論,可是現在我死了,反而累她娥眉,我不如冷冷靜靜的好,我也比較聰明起來了。

可是四姊最大的好處便是她待我以誠,她的確當我是一個朋友,不管是小朋友,大朋友,她當我是一個朋友,而且現在我是她惟一的朋友了。

那一日早上,她跟我說︰「家明,我想到舊屋子去看看。」

我覺得奇怪,離開了那麼久,她從來不想回去看,為什麼今天?但是我從來不問問題的,所以陪了她去,而且我看不出她需要我陪的原因。她是一個獨立的女子。

我們到了舊屋子,她有點緊張,是真的不安,手心仿佛冒著汗。我記得那一日她穿著一套考究的衣裙,一頂針織的帽子,非常漂亮。

她用鎖匙開了門,推門進去。

那間漂亮的住宅跟以前一模一樣,黃走的時候把它收拾得非常干淨,四姊離開已有三個月了,這間屋子有兩個月沒人住餅,但是一樣的整齊。

一只水晶瓶子里插著滿滿的玫瑰花,已經謝了,干了,干枯的花往往有種詭秘的感覺,美麗的哀傷。

四姊走到電話那里,拿起電話。電話線並未割斷。想必是付了電話費才走的。暖氣也繼續開放著,一切都如常,仿佛準備四姊隨時回來。

四姊坐在沙發上,很是靜默,我陪著她。我在這些日子來如影子似的附著她,仿佛是一種默契,我從來沒問過她是不是真需要我,她也沒告訴過我。

一間靜寂的屋子。

我記得以前在家里,也是這麼靜的。有時候屋子里只有我與我的佷兒。他才四歲,在小盆里養了一只小烏龜,有時候喂烏龜一粒飼料,他便很滿足也蹲在那里看很久。他是一個美麗的孩子,當他蹲在那里的時候,我看著他美麗的膝,美麗的後頸,真替他惋惜,美麗的孩子可都是謫仙。

但是佷兒不知道,有時候他仰起頭來,默默的給我一個笑。他使我哀傷,雖然美麗,他離不了人。

四姊這時候半垂著頭,美麗的發腳,美麗的後頸。都跟一個四歲的孩子沒分別。

她在等什麼?

然後忽然之間,電話鈴響了。

電話鈴響得那麼突然,我整個人嚇得跳了起來,我的天,四姊已經搬離這間屋子三個月了,怎麼如此巧,她一來就接上一個電話?

我看牢四姊。她臉上沒有驚異,但是眼楮里閃過一陣溫柔。

我明白了,這是約好的。

電話鈴繼續響著,四姊的手放在話筒上,隨時預備拿起來听。

這是約好的。她沒有騙我,但我的的確確有種被騙的感覺,就像我明明沒有騙小燕,小燕深被傷害,她覺得我是騙了她。我不說什麼。

我走到窗口去站著,失手摔了茶杯,一陣輕輕的碎裂,我心碎的聲音是這樣的嗎?心是會碎的嗎?在醫學來說是不可能的,心是軟體,不會碎、可以把它割碎,但是它不會裂開。

我把杯子的碎片揀起來,四姊終于拿起了話筒。屋子里這麼靜,我不用留神听,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那是黃的聲音。

「雲?」他說,「生日快樂。」

生日?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四姊的生日。我知道得太少了,我什麼也不知道,就傻雞似的闖了上來,不要說過十年八年,現在我都覺得自己可笑,我冷笑了,沒有聲音,然而我真的嘲笑了自己。

四姊不出聲。

那邊並不理,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你會來听電話的,以後沒有這種電話了,以後你的生日,我要在你身邊。雲,我離了婚了,我會回來,回到這間屋子來,我要把事務理一理,也許我們會搬回香港去,只要你願意的話。雲,我剛才想,如果這電話一直沒人接,那麼就一定完了,你不再要我了。」

這時候,門鈴也響了。

四姊說︰「門響了,你等等。」她掩住電話筒,跟我說︰「家明,煩你。」

我只好替她去開門。我只是個撞僕。我沒有妒忌,沒有悲傷,什麼也沒有,只是有種心灰意冷的感覺。

開了門,門外是一個穿制服的人,他滿臉微笑,說︰「國際花局。」手中捧著一大捆花,是粉紅的玫瑰,當中一朵白的。玫瑰這種花是最最俗的,但是不知為什麼,這樣子一本正經用緞帶綁了起來。一大堆,香噴噴的,看上去又很漂亮。

我自然知道是誰送來的,我掏口袋付了一鎊小費。

轉頭,四姊已經掛上了電話。

她的臉色如舊,但是眼楮里光輝四射,她自我手里接過了鮮花,她自然也知道是黃送來的。他們兩個人演了一場戲,黃一切所作所為她都了如指掌,她的一切所作所為黃也了如指掌,他們如兩個高手玩了一局沙蟹。我呢,我是什麼樣的角色?

對對,我為她抬過兩個箱子下樓。

她取出了另一個水晶瓶子,把花插進去,深深的一嗅。

這個女人,深不可測,我連邊都還沒有模到她呢,我真是太胡涂了。

這一次她打了一次美好的仗,如果今天這電話鈴不響,那麼她也是完了。但她是胸有成竹吧?我不會問她,我永遠不會知道。

我想告辭,她忽然說︰「咦,家明,你的手割破了,我的天,一襯衫是血。幾時割的?」

我一低頭,才發覺拇指與食指劃得很深,血還在流呢,我是在揀杯子碎片的時候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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